直至走到吊草村中央那条古意盎然的石板路,我方才万分抱歉地感到自己的寻访之路实在有些本末颠倒。一如我们这个时代在面对那么多神圣事物时,常常表现出的毫无敬畏地造次。
石板路起于村子正中,实际上这应该是路的终点。而我偏偏就是直接立到了终点之上。失去了寻访的艰辛和发现的惊喜,那种笔直抵达的愉悦似乎大打了折扣。我于是不甘心地顺路往下,伴着一条干涸的水沟,石板路紧沿山村的自然坡度和房舍起落弯拐,急剧下降的坡度,让我猛然感觉到路基两旁的房子高低起落。走过不远回望,那一间间大小各异的房子,就似人体的五官,恰到好处地镶嵌到了我们身上。我想在此之前,我只需稍稍一跃,就可以轻如雨燕地跨到前家的房顶,站在房脊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山坡上排列的大半个村子。
一道古旧的石拱门出现在眼前,感觉告诉我已是村子外缘,我于是转身回来,重新用一种初次到达的目光,认真地审视眼前的这个村子。道路两旁次第出现的旧房,用大小不一的碎石,将房基修到了无法想象的高度。此时位置的变换,我只能完全凭借仰视的目光,才可以把那一栋栋气势恢宏的建筑看得仔细。历经岁月的洗礼,如今许多老房早已经瓦木脱落,墙倾窗斜,但没有一点水泥痕迹的房基,至今整齐得不露一点缝隙。脚步继续向前,但仅仅几百米的登攀,我已经感觉到了缺乏运动的艰难。但有一点我却始终心知肚明:很多年前,村人就是通过这条艰难的进村小路,把那么多不计其数的大小石块运进村子的。人背马驮,大雨如注,或者烈日当空,如烤如炙。尽管脚下的石板路颇多古意,但依旧清晰的水泥接缝,让我肯定它的历史不会久远。透过斑驳的石块,我恍然看到当年的吊草村民是如何踩着一条泥路上山下田,奔里忙外,苦心营造自己的人生家园的。
磐石为基安且吉,古松作栋寿而康。在大理,不论汉白彝回,世居苍山洱海之间的各个民族,往往总是含辛茹苦,穷尽一生心血谋活养家。但常常会在功成名就之际回到自己的家乡,把毕生心血挣到的钱物用到营建一间房宅之上,寓示自己人生的苦乐辛酸与创业之坚。在自治州州府下关南缘者摩山关巍公路两侧的吊草村,这样的人生伟力更是让你叹为观止。
我带着惊叹在这样的房檐下行走,很快就与几位闲坐在门槛上的老妇人对上了话。她们还习惯从头到脚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彝族服饰,用一口夹着彝族口音的汉话告诉我:当年盖房,有一半的钱是用到房基上的!
基础不牢,地动山摇。这是老少皆识的古理。山间坡度太大,建房不易。但山村里缺的不是木材,也不是土方,就是不产石头。因而建房所需的大小石块,几乎都得上大理、凤仪去买,最终一颗一颗,都由刚才那条小路运进村来。
依旧还是刚才问到的大妈,居然跟我说起了白族话,说山里田地稀少,挣钱不易。当年,她常和老伴一起上山砍柴,背回来后在小院晒干,遇上集日就得在凌晨四点钟起床,推着一辆山包似的手推车,一前一后踩着山间的冰霜出门,一气赶到二十公里以外的大理古城,天才刚好明透。
大妈的白族话就是那时学的。满满一大车柴,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颤巍巍地行进。摇摆,晃荡,压手,但再怎么苦累都不敢停下来休息。赶早进城找到一个摊位,却常常要待太阳西斜方才卖完。挣到十多块钱,大妈哪舍得给自己和老伴买个晌午?但大妈实诚,善良,舍得在秤花上饶人,于是那些老主顾也舍得把大块大块的麦面粑粑送给大妈和大伯。多年的姐妹情谊,让大妈习惯了和山下面的人白语交谈。而牙缝里省出的一分一厘,也全都用到了生儿养女和起房盖屋之上。
我此时明白,这是一个建在艰勤之上的村落。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,在这海拔2300米的大山半坡,者摩山上的彝族人民就把自己都当成了一只只燕子,用一辈子的艰勤与汗水苦心营建自己的幸福家园,最终筑就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山间村落。一栋栋高楼之下无可计数的石基,就是他们辛勤汗水的最好见证,同时也是他们最为贵重的幸福基石。
从村中央横贯于山间的水泥路上走过,古树下,一条石梯巷道吸引了我的注意。沿着石梯拾级而上,左右不过四五户人家,山势的起落,拉大了上下的房距,仰头一看,一方方立在石基上的房子尽显其壮。石梯弯转两番,一直联通到了上面的公路,足足两百多级。而且完全是由四尺左右的完整长条石铺合而成。右边还留出了一条由稍小的块石铺成的路,平嵌如砥,虽然坡度较大,却足够手推车上下通行。但可叹的是,当年这样一个宏大的工程如今却少有人行。今天是元宵佳节,此时山村上下,一阵阵鞭炮声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。门缝里挤出一老一小,是祖孙俩出来谢门神了。孙女儿发现我,便怪叫一声对我佯装吓唬。奶奶则是热情地招呼我到家里吃饭。言谈之中我才知道,寻常日子,小巷里基本大门全锁。上下邻里,几乎全到山下的城市生活。她说自己原本也不愿意下山,一大院房子建好了没人住,却要挤到城中村一阁狭小的出租房中。但孩子们都在城里,打工做手艺,或是做生意。自己若不下去,小孙子上学都没人接送。
说话间似乎透着一种无奈。站在她家门前回望,只觉视野极为开阔。村子下面,一条长峡将楚大高速路笔直引向远方。疾驰的车流让一条大道更显恢宏。哗哗不断的车流声,一如我们这个时代充满暴戾的浮躁之气。山外有山,茫茫的远方,我始终觉得那是一个不知终点的尽头,但也许恰恰就是许多人寻访吊草的起点。或者正是吊草山村孩子日夜追寻的终点。当年的先辈就是从脚下的村子出发,但最终却又回到了自己的起点之上。我不知道如今的后辈们的追求的终点,是否就和眼前宽敞的大路一样迷茫。
元宵节是吊草村的本主节,热闹的气氛不亚于过年。村里的人们全都回来团聚,还要邀请亲朋好友前来,几乎每家每户都是高朋满座。于是新老两条关巍公路,以及村中一条主道,一下子停满了各种车辆。两轮的,三轮的,四轮的。当然也不乏那些所谓豪车。足足延续几公里路程。我们就是这样被小瞿邀请,开车直接来到村中央的。但我却失望地发现,关于本主节的传说,包括小瞿和她六十多岁的爷爷奶奶,都无法将之讲得明白。让小瞿至今记忆犹新的,却是多年前本主庙里大人们的一次豪赌,最终让派出所干警包围时,一个个狗急跳墙、落荒而逃的狼狈。
还好小瞿爷爷乐意和我说些旧事,他的人生就和先前见到的那位大妈如出一辙,稍微不同的就是年轻时曾到山下修过电站。最终好不容易将三个孩子拉扯大,接着建好了房子,可如今却早已被推倒,地基也转让给了亲戚。现在村里建房,都要选择交通便利的公路沿线,于是村子被拉得很长,村中央却差不多沦为一个空村。
的确如他所言,吊草村的行走,我看到最多的就是那些渐渐倾倒和闲置的老房。此时还啼笑皆非地被彩绘着许多现代元素的壁画。这样的景象,我在许多个不同地域的古村落中也曾见到。一些珍贵的古旧建筑,就被一些画匠当作练笔的涂鸦墙胡乱涂抹,以此来挣取几个低廉的工钱。殊不知他刷下抹去的那些形迹斑驳的旧作,可能是他一生都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。包括一些古旧的留有厚重人文的历史街道,居然被重新铺上一层石板,最终让那泡浸历史足音的古道,永远地毁灭于一些所谓的政绩工程之下。
如今,村人们都已经习惯了钢混房子。相较之下,远比古房牢实,成本造价似乎还更加实惠。吊草村人多田少,小瞿爸爸妈妈在路边盖好了新房之后,习惯了常年早出晚归,进城做些短工。小瞿中专毕业后就留在城里打工,还有小她六岁的弟弟。寻常时节,家里只有爷奶两人,尽管身体不好,却还始终耕种着山坡上的几分薄地,满山的核桃梨果,也曾多次馈赠到我的家里。我知道祖孙三代的人生与山脚的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甚至还有无尽的期冀和向往。一家老小的城市故事里,定然有着许多无人知晓的苦乐辛酸。
走在潮流之中,我们可能永远都是时代追随者。寻溯我们的根源,我们却要自信得多。看到村子里愈积愈多的车辆人流,我突然想到,或许这正是山村吊草的神秘之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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