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和儿子在大山迷了路。山路像血管一样繁复像叶脉一样看似清晰,而一身入便落入网结的迷宫。漂泊四十多年之后行几千里路母亲把儿子领回故乡。代价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自动放弃手持购粮本城市居民的身份,陡然变成大山垦荒的山民。母亲三十岁时丈夫去了另一世界,儿子是她唯一的慰藉。除了讲观世音菩萨,她给儿子讲得最多的,便是故乡。讲三月街,讲火把节,讲过村的马帮,讲家门口水光粼粼的秧田,讲大姐结婚已经半年多她还死缠着要婚宴上发给客人的红裹子,大姐把她抱进装喜品的红柜子让她查找,她却甩着身子哭骗着更加不依。讲着童年的霸道母亲笑出了眼泪,也不擦拭也不揩抹,仿佛要让历尽沧桑的泪水一直流进童年的故乡。
母亲和儿子现在迷了路。踩着四处的野兽粪便,在林子里刺棵里藤蔓里找不着所去山寨的方向了。城市居民和垦荒山民的巨大落差这时像瀑布一样轰响。太阳已经偏西,不仅要找路还要抓紧赶路,否则就要被野兽出没的山浪夜海吞没。有水在响,是山溪。钻过去一看:溪岸两侧,一片白花,层层叠叠,如潮上涌,开得劲头十足,白得欢天喜地。母亲冲儿子又懊恼又自责地欢叫,高兴得快要击掌:我怎么会忘了没给你讲故乡的白杜鹃!仿佛不是迷失在大山深腹而是徜徉春和景明的公园,仿佛横在前面的黑夜、野兽、迷路、吞没统统消失,仿佛城市居民和垦荒山民的落差瀑布已成欢畅的小溪,一路潺湲一路吟唱。简单的行囊之外只有一皮箱文学书籍与之偕行的这对母子,这时儿子真想对母亲说:妈妈,你是诗。
新郎和新妇走在山路上,后面跟着有些疲惫的伴郎和伴娘。山上只有羊肠小道,迎亲的马车只能把山脚作为终点。村里从来没有女孩从山下嫁到山上。母亲忧伤地说她去当“野人”。祖母绝望地说她去当“野鬼”。嫂嫂鄙夷的目光说了一遍又一遍:自己野不算,还要带个“野种”。火把节她没让他回山留他夜里撒火把。松香、锯末、鸽粪做的火药朝火把猛力一撒,火把便“蓬”地旺出一团旋舞的火焰。白族火把节,除了撒小火把,还竖大火把。白族人家,生男孩竖火把,生女孩负责竖火把的坑。那一夜,她让他把野种也撒入她生命的火光。那一夜,好几次,她醉喊醉叫:火把真旺!真旺!而现在,是冬天,是高寒的山路。转过山坳,一片白色野李花,白成一枝枝一串串,野里野气,开得自由自在。她拽新郎跑去,就像共撒焰红的火把一样,共采一束皎白野花,献给身子里蠢蠢已动的野种。
长大成人后,野种没有回山,也没回山下的村庄,只身进入城市。眼下,丈夫瘫痪在床,儿子不仅残疾而且弱智,体重只四十公斤的她,下岗多年咬着牙撑持。家政,餐饮,营销,美容美发美甲,什么都干。心疼她的丈夫不忍拖累她,不顾瘫痪几次滚下床寻药寻物自尽。她要给自己加油,还要给丈夫鼓气。幻灭的潮水用信心筑坝,破碎的尊严用热泪补缀,一筹莫展的设想用不眠抵押。那只可口可乐罐改装的花瓶,始终盛着或深或浅的清水,始终插着一束白花:白中带黄的花,白中带蓝的花,白中带紫的花,甚至,白中泛红的花。她总觉得,迟早一天,会有一口心力交瘁的鲜血,通红通红地从胸腔喷出……
时光之河湍流深激,去意已决、一桨不归的白乡女人,都是诗!白花,苦苦的诗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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