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在洱海边度过整整三年的学子岁月。那时学校就坐落在洱海出水口的洱河之畔。每当坐到五楼教室,我甚至无须低头弯脑,窗外的一角洱海就在眼皮底下画卷一般跃然呈现。是的,那一派开朗明净的意境,蓝汪汪的洱海,倒映着蓝汪汪的天;或者是蓝汪汪的天,映衬着蓝汪汪的洱海,直至今日想来,依旧是一种无比纯美的诗意浪漫。
洱海边的生活,每一天都是从面对洱海开始的。生活在我们这个绿色的星球上,或许唯有生在大理方才拥有如此的幸福。在这一派诗意之下,我们在晨曦中面对洱海迎来日出,直到日将落去,我们依然是面对洱海送走夕阳;当夜幕来临,我们在拥挤的学生宿舍里,枕着洱海的浪波悄然入睡。我至今清楚地记得,我那时的枕头就和洱海之水仅一路之隔。梦喃之中,我不止一次地意识到,洱海之畔的宁静风声、雨声和这座城市各种浮躁的声响,已随同洱海深处的脉搏,紧随血液循环流遍我身体的每一个感官。那时从百里之外的农村就学而来的我,感觉自己已经成为洱海的一部分。我不只热爱洱海,还热爱着洱海边的生活;或者说我不只热爱洱海边的生活,我还深深地爱着洱海。
阔别十年以后,我才又回到这座城市。是的,我说的是回到,或许正是因为始终从未改变的热爱,所以我才胆敢予以回家一般的亲近。停下奔波的脚步,我最终在这座城市安居下来,直至今天。并且依旧每天早起晚睡,面对洱海。于是有一天,我突然幸福地想到,我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光阴是伴着洱海度过。而且我相信,这时间还将紧随我的人生年轮不断加增。
十一二年的湖滨生活,我的每一天都不会与洱海失约。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我已经习惯了洱海的水涨水落,花谢花开。我有时会把双脚踩到水里,体悟洱海母亲的温度;也会把心交给洱海,感受洱海之上的雨打风吹。洱海边上,我见过她的狂风掠岸、鳞波千顷,也见过她水平如镜、旖旎多情。很多年前洱海白帆千点,有人说洱海是一个搬运工,稍不多时,就把一朵朵白帆从茫茫远端搬运过来。在我们周边湿地不断破坏和锐减的当下,洱海水质却始终持续向好,于是这块天然的水域竟成了各种水禽仅存不多的越冬温床。冬日里,选个宁静的早晨或是傍晚,迈步洱海之滨,看百鸟翔集、鸥鹭齐飞的景致,让人似乎回到了自然的深处。而那些懒洋洋的野鸭,浮在水中便一动不动,最终被层层浪波推到近岸,在人们一阵吆喝声中,它们又重新游入深海,在水面拖出两条长长的水痕。有风的日子,洱海是不会缺少浪波的,忽而一个大浪过来,接着又是一浪,如同起伏的连山。一时风起云涌,水珠如玉,定睛一看,却发觉漂浮浪尖的水鸭早已不见踪影,可正惋叹之中,却又发现它已悄然钻过水底,在好几米以外的水皮表面重新浮现,像极一个调皮的和你捉迷藏的孩子。
这一潜一伏之间,让人想到了广阔的海底世界。天高任鸟飞,海阔凭鱼跃。一水之中,水表之隔,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,包罗万象,承载万物,何其之美,何壮之有?重要的是洱海始终是以一种“母亲湖”的姿态存在,据考古发现,早在四千年前,洱海之畔的岩洞中就有早期人类活动的足迹;先秦时期,洱海周边的居民揭开引洱海水灌溉的历史,让大理坝子至今成为享誉三滇的鱼米之乡;上世纪九十年代,洱海之水还通过“引洱入宾”工程输送到热区宾川,缔造了一个“圣果之乡”的新传奇。洱海属于高原断陷型淡水湖泊,坐落在大理坝子东部,面对正西边突兀挺拔的苍山,西高东低的地势,铸就了洱海沿岸人民开阔及远的思想意境,读起“天柱折,地维绝,地陷东南,天倾西北”的古句,想不到在大理坝子这一狭小的天地之中,我们竟有如此一个为孩子提供无比贴切想象的现实版意境。于是直到今天,每每走到高悬于大理古城“文献名邦”的匾额下,我都无不因为大理的上千年文明而感激洱海。
或许就是为亲近洱海,我差不多有三四年时间从不间断地坚持步行上班。六七公里一路奔走,不远,却也不近,但已经足够你思考和感叹,也足够你随心所欲和东张西望。沿着洱河直到洱海,横跨洱河的四座大桥生动地演绎了大理上千年的历史沧桑,闭上眼睛,我似乎看到了黑龙桥畔“天宝战争”的金戈铁马与烽火狼烟;睁开眼睛,我却看到了兴盛桥上的车水马龙和往来畅通。伴着沿途的绿水蓝天,我可以快走或是慢跑,可以尽情地呼吸,放松心情;可以暂时丢开烦恼,感受风吹。遇上雾霭中漂来的渔船或是苍山顶上的红霞白雪倒映在海里,我还可以停下脚步,随手拍上一张后发到朋友圈里,等着群友啧啧称奇地点赞。事实上,洱海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摄影天堂,环游洱海,三岛、四洲、五湖、九曲,百里浩渺烟波构造的天然画图与正对的苍山珠联璧合,晨来暮往,四时易节,紧随天象变幻,洱海都能在每一个时段演绎出不同的乐章:烟雨碧波、浮光千点、柳岸沙堤、渔舟唱晚、草曛花暖、晴雪阳春、洱海晨曦、山融水色、鸥鹭翔集、秋水长天、落霞孤鹜……打开手机或是翻开书本,这样动人的画面每每不绝于眼,如同一只快乐的小虫,总用它悦耳的鸣叫扯动你最敏锐的内心波澜。
在这座美丽的高原湖滨城市,因为洱海,人们的生活变得极为闲散,哪怕就是河岸和湖边一驰而过的汽车,都不会拼了命似地按着喇叭。湖边的大道上,常有锻炼的老人,有似你一样慢跑或是快走的上班群,有举着小旗带着游客上船的令人赏心悦目的“金花姑娘”,有开始摆摊叫卖的生意人……大桥底下或是海心亭中,许多习惯游水的人,常常会在每天清早来到湖边游水健身,风雨不断,寒暑不拒。如果拿洱海“申遗”,我一直以为洱海的冬泳就是其中最当之无愧的人文杰作,远比那些老澡塘更有内涵。下关风大,特别到了冬天,更是昼夜不停,一刻不止。可冬泳者依旧会在每天清晨严寒时分准时到达洱海,衣服一脱就扎进水中,有能耐的可以赤手空拳横渡洱海,甚至还可以从南至北将四十多公里的水域游个通头,在畅游之中显现生命的硬度。而其中有许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,并且不乏耄耋之年的游水健将。他们的生命属于洱海,或许一生都离不开洱海。让我更为敬佩的是那些跳水爱好者,踩到高高的石栏上,身子一弯就钻入水中,居然就不见了踪影,如同一只野鸭突然钻进了湖底,很久之后浮出水面,人就已经离岸十几米远了。还有人甚至连后面的湖都不看,闭着眼睛往后一靠就平平贴入湖水之中,翻动上肢就似睡觉一般躺在水皮表面,尽管两下相隔百十米,激出的水花却似乎溅到我的脸上,凉凉地,让人从心底感到熨帖。
桥的另一头,最多见的是鱼摊小贩,那些深夜捕鱼的人,赶在每天凌晨日出之前把几盆子鱼儿摆到路边,能从一滴从鱼网滴落的水中让人感到生活的艰辛。我常常在严冬时节看他们燃起熊熊的篝火,但随风摇曳的火光遮挡不了一脸困倦。我亦常在一些熟客的小声探问中,看他们揭开隐秘的篓底亮出一两只被打死不久的水鸟,不知那种窥探的眼神中是否会有道德的责谴。
但我不禁还是要深情地说上一声:洱海真好!因为这一面纯洁的湖水,陶冶出一种令人惬意的氛围,构造出一图图美丽的风景,还在于她能劈出一处处幽美的境地,能给人带来许多弥珍的财富。比如闲了闷了,你都可以到洱海旁边走一走;口寡了吃饭没味了,你可以到洱海边上找一家小店美美地吃上一顿鱼,在酸酸辣辣的味里流一身热汗,再打上一连串长长的饱嗝;春来了或是下雪了,你还可以带上偎依的情人或是淘气的孩子、年迈的老人,到海边散散心、骑骑车、拾拾贝、坐坐船、踏踏青;待花开了或是雪霁了,你还可以带个相机,从海西奔到海东,将整个苍山洱海连同那幽静的田园风光一并摄入其中。将所有这一切累加在一起,会让你真切地发觉,有这么一湖洱海的陪伴,生活竟是如此美妙。
湖畔的洱海公园就是对洱海之妙的最好诠释。从公园正中湖边广场正对的二百多级石阶攀援而上,一回头则海阔三分,再转身则四望入眼,复回首则浮云皆过,想不到这一路的行进居然给人一种绵绵的哲思。攀至山顶复来看海,倏然间发觉,洱海其实就是一面镜子,蓝汪汪的水,不单能照出蓝汪汪的天,还照出湖畔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,只要你稍微细致地留心一番,都可以找出怎样一个原本的你:是在湖畔停着车悠闲地打着羽毛球,还是在高陡的台阶上行走品悟;是在湖水之上辛勤地驾着渔舟,还是在人行道上或是车道上发狠一般地奔走;是在林立的店铺之间经营着富贵的人生,还是在小摊小贩之中感受生活的艰辛;是在牵着爱人的手享受着青春的浪漫,还是在孤独地行进中品咂着这流水般的岁月……
公园所在的这一脉团山,将城市与洱海隔了开来,那边依旧是繁华和充满浮躁的城市,而这边的山脚海畔,人气也十分旺盛。林立的店铺颇有心得地经营着这方绝妙的山水,宽敞的马路,依然还是一番车水马龙的景象,商贩云集的路边,络绎不绝的游人来来往往。而我却常常会羡慕地发现,在百鸟啁啾的早晨时分,常会有许多不拘行迹的人,在山间小路上如同鸟雀百兽一般,放荡鸣唤,流一身汗迹出林,带得浑身舒畅。也有人会在步行中提一个火钳,沿路拾走地上的垃圾,而此时和他一起遥遥相对的,是洱海之中的一叶小舟,正在晦明晦暗的天色中沿途打捞。
记得哲人说过: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。同样,我们亦不可能两次踏入相同的洱海。每一天面对洱海,都是新的一天,新的洱海。事实上我们面对的却还是那一派清丽的明山秀水,那一派永久的诗意,永远的洱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