距离农历四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,母亲就急急地打来电话说,今年的生日一定要回家过;对此,我是一头雾水,百思不解平时快言直语的母亲,这回故弄了什么玄虚。
回到家中已是薄暮时分,还未进得堂屋,我就敏锐地感觉有槐花的馨香在空气中弥漫;母亲忙不迭地拉我上桌,一碗喷香的槐花炒饭端放在我的面前,让我既惊讶万分又欣喜异常。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无微不至地问长问短,或者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,而是静静地端坐在我的对面,微笑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饕餮神情,偶尔叮嘱一句:“慢点吃,锅里还多着呢!”
真是大快朵颐呀,两大海碗的槐花炒饭,我很快就将其风卷残云了。母亲显得非常的满足和陶醉,她的话匣子就此打开:你出生的时候,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,地里的庄稼没指望,园里的蔬菜没盼头,充饥的只有米糠和野菜;可你真有福气,村中的槐花似串串珍珠在枝头挂着,既可以生吃,也可以爆炒,没有槐花为你补充营养,当年很可能就没有你这条小命呢……这样的话语母亲说过无数次,甚至在我儿子的面前讲过多少回,我以前暗暗地埋怨她有些唠叨,而今仔细想想,这原来是母亲的良苦用心啊——她是在教导我要忆苦思甜,要富而思源!
槐花是乡村的粉扑,槐花是乡亲的笑脸。可我年幼时,对刺槐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,原因是它既没有青松那样矫健的身姿可供观赏,也没有杉树那样挺拔的身躯能成栋梁;不过令我汗颜的是,不论是肥沃的土地还是贫瘠的沟壑,不管是宽敞的林间还是狭窄的石缝,刺槐只要有阳光和雨露,只要有空气和水分,它们都能舒展弯曲的身躯,都能绽放美丽的笑容,这种宠辱不惊的性格,这种随遇而安的心境,多么像我挚爱的父母,多么像我眷恋的乡亲。
难忘的还有春末夏初,那争奇斗艳、万里飘香的胜景。与牡丹的雍容华贵、月季的婀娜娇艳、玫瑰的妩媚含情迥然不同的是,槐花是典型的素面朝天,并且从不喧宾夺主。它先是在皲裂的枝叶间,伸出一条小小的绿梗,其上对称地点缀几个米粒般的花蕾;随着地温的氤氲,气温的升高,孕育的花蕾逐渐由浅绿、草绿、浓绿而见纯白,它们沉甸甸地压着枝头,似冰雪璎珞,淡淡的清香和着乡村草木的气息,让人醉在甜蜜里。一嘟噜又一嘟噜的槐花,往往从根部的花蕾逐渐开放,如同电影慢镜头中各个连续又独立的画面,那未开的花含着绿绿的嫩苞,仿佛怀春的少女美目盼兮;那半开的花成了美丽的新娘,摇着羞赧的粉腮巧笑倩兮;那盛开的花俨然丰韵的村姑,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妖娆。事实上,槐花并不风骚独具,她抛弃所有的五彩缤纷,只倾吐纯情的白色和清甜的芬芳,这基本上框定了其素雅高洁的品格。这也难怪母亲何以对槐花这么情有独钟!
更为重要的是,槐花不仅可以供人高瞻远望,而且能够帮人果腹充饥。孩提时代,每至槐花盛开的季节,我们便会迫不及待地攀上树枝,坐在树梢上捡那开得最旺最嫩的一串,顺手一撸,直接放入嘴中细嚼慢咽,那洁白的槐花不仅填饱了我们干瘪的肚皮,还临时解除了因生活窘迫和衣装褴褛而带来的尴尬与自卑:有什么比得上大自然的赐予更丰富,更艳丽呢?采回去的槐花多了,母亲总是用开水快焯一下,而后放几滴香油热锅爆炒,不一会儿,小厨房里就充溢着槐花与油香混合的味道了;尤其是煎得焦黄的槐花,既香甜又爽口,用这个下饭,更能把我们馋得口齿生津,垂涎三尺。同时,母亲还会把吃不完的槐花晒干收藏起来,待到过年时用它做馅包包子;小心地掰开,腾腾的热气里,槐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,轻轻地咬上一口,舌头也软了,心儿也醉了。
现在回想起来,那时真够浪漫柔情的,甚至有几分精神上的奢侈,但那时的孩子,根本就没有这份情思,也不懂得什么浪漫,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填饱肚皮。这种生理上的需要与我生日时的饕餮,完全是天壤之别的两种感受:精神上的愉悦远远高于物质上的依赖!所以我要诚挚地感谢母亲,她的良苦用心让我懂得了生活的艰辛,明白了处世的哲学,知道了做人的准则,并且由衷地喟叹:“名花自古有人爱,我今独为槐花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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