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魂是需要拯救的。
当尼采说“上帝已死去”时,他同时宣布了一个严峻的消息:灵魂已从上帝那儿摆脱回归人自己。以前把灵魂交给万能的上帝,现在则把灵魂交给无能的自己。人与至高无上的上帝比,无能。人受种种制约而难以趋于完善,无能。人最大的自由是在自由的许可度内取得自由,无能。
而人,又是最复杂的。所谓人的复杂就是灵魂的复杂。与神、与魔相比,最复杂的是人。人不仅徘徊于神界魔界之间,而且往往同一时空,神魔俱在。最不能自信最不能打包票的,是人的灵魂,有血有肉、有情有欲、有得有失的活的灵魂。僵死的灵魂,虚假的灵魂,因僵死而虚假或因虚假而僵死的灵魂,不在其内。
真实的灵魂永远需要拯救。
交上帝把握,交别人设计,交大众塑造,与真实的灵魂,与属于自己的人的灵魂,都在虚妄中产生距离。
在通往真、善、美的途中,荆棘丛生,处处歧路,蜃楼海市,幻幻真真。
年岁与日俱增,有了一番阅历之后,我才有了一种庆幸。我的灵魂,有一部分交给了上帝——置于心中的至高无上的圣坛,一部分交给了自己,一部分交给了——书。
交给上帝的,因为神圣而附带过多过重的严肃。交给自己的,因为不要迷失自己而常常左顾右盼。只有把灵魂交给书的时候,轻松,恬适,悠徐,舒缓。完全是亲切温暖的谈心,一种随心所欲、随趣所欲的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的谈心。掏出心谈,谈的对象也是心。历史与我对话,智慧与我切磋,无数人生无数情绪与我轻言,无数人物无数心灵与我细语。
不要祈祷,不要膜拜,不要忏悔。书是最宽容的。不牵强我,不强留我,不勉为其难,不要我责任和义务。因为太累了没有精力,因为太忙了没有闲暇,因为太乱了没有心绪,它还容许我对它的疏离。
灵魂需要拯救。而书,无疑具有拯救者的品位。
永远忘不了十五岁失学,十八岁得到《安徒生童话选》。欣悦,激动,惊喜。按捺不住,捧着书在公园里不停挪动地点:到椅子上读,到河畔茶廊读,到树荫下到亭子里读。似乎每一地方都有书中境界,都能幸福安放那颗年轻的心。《海的女儿》《丑小鸭》给我海阔天空,让当时已经失学失业三年多的我,不再孤独不再自怜,不管如何茫然如何一筹莫展,心中都有一个层面投向世界的光明。安徒生的童话奠定了我一生的信念。
永远忘不了二十一二岁大山牧羊,《契诃夫小说选》的下卷,同午饭的荞面粑粑一块装在羊皮口袋里。《在峡谷里》《农民》两部中篇小说对我特别亲切。它们与大山的荒凉和寂静,与母亲的贫苦、善良和慈爱融在一起,像忧郁的秋天在我心头弥漫。列宁忘不了契诃夫的《第六病室》。更多的人喜欢他的《草原》。给收信人“乡下爷爷”写信的《万卡》,今天还在孩子们的课本里。契诃夫写过脍炙人口的《小公务员的死》《套中人》,但在我心里,他始终不是讽刺作家,是温情脉脉的抒情诗人。
爱伦堡说过:契诃夫温暖了他的一生。
把灵魂交给书,就是这么幸福这么甜蜜。
就在这么幸福这么甜蜜这么动情的时候,书,不知不觉拯救了灵魂。只读过三年书就开始在广袤无垠的俄罗斯大地流浪的高尔基,总结成为作家的经历,对拯救了自己的书,说了一段情语:“我爱书。我认为我身上的一切好东西,都是书给予我的。”
我知道人文环境已经劣变。
情已经廉价。情语更廉价。情语已经说腻了说烦了说假了说厌了的今天,对于书,我仍然要唠唠叨叨地源源不绝地自说自话地讲我的情语。
因为我还惦记着我的灵魂。
因为我要说出尚未泯灭净尽的对书的感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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