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年前,曾与文友陪晓雪老师去到家里夜访樊斌。其时他已年过花甲,腰板硬朗,神采奕然。大家兴高采烈,谈笑风生。他却只含笑默坐,偶尔添言。晓雪说他“锦心绣口”。“哪里!哪里!”樊斌连连摆手。后来与其久处,发现这北方老头,里里外外:文心军魂。
第一次见他是在全州的一个创作会议上。全国右派平反后,他的家还在漾濞大峡谷,只一个人来州里开会。像很多不写作品不讨论作品的创作会议一样,多空对空的浮泛之谈,一般号召,表态性发言,不必深入和具体。但樊斌不!每次发言,总是语调沉缓,神色凝重,满是感情,掏心窝子。谈他1939年开始的军旅生涯,谈他身边倒下的战友,谈他们怎样几十年活在他心里让他不安,谈他一直在写的长篇小说《城》,谈他要用文字让他们活回来永恒下来,谈他怎样被无情地阻断了写作。不顾会场氛围,不顾主持者和会议人员的反应,只顾认真地谈,有时还哽咽下泪。他注意到他的发言我在聆听,不交头接耳,不走神,与他有眼神交流,还不时动容。晚餐后休息就常约我同他散步聊天。他一说话又像会议发言,神情庄重,满是感情。他说,1939年,他13岁,炮火连天,枪林弹雨,战场上,小命不如一棵小草。他说,他的小命,好几次,要是没有几个战友护他,一个牺牲,几个负伤,他早就泥里土里不见了。他说,一个十三岁的孩子,上了战场,就一辈子都忘不了:战争,军人,战友,牺牲……。看得出来,樊斌的灵魂一直被军魂紧紧扭住。
东北作家洪峰来下关文化馆找我,我告诉了他。那时他的家已由漾濞迁到下关。他找了一辆吉普车,要领洪峰和我去莲花山——他和麻风病人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大荒山看一看。打成右派后,他由部队到地方,由省城到大峡谷,由大峡谷到麻风大山。那天刚刚下过大雪,峡谷覆雪的大山没有车道只有马车毛路,即使是吉普车也险象环生。莲花山尚余的十多位麻风病人,见到曾经十多年相处的樊医生领了朋友踏雪冒险看望他们,个个满脸滚泪。那一天樊斌的兴奋和激动,从早晨上了吉普直到暮晚进漾濞县城。进大峡谷后他在县城安了家,包括莲花山岁月,住了整整二十年。月色朦朦胧胧,不少屋顶有依稀的雪光。樊斌一路指指点点,领着洪峰和我,看古街,古道,滔滔漾濞江上的古铁索桥。三人来到桥中,忽见连接古街的桥头,人影幢幢。原来是三匹沉重负荷的牲口,后面跟着一个打包头穿羊皮领褂的彝族女人和一个稚弱的孩子,两人也都用头顶着身后沉重的负荷。朦胧月色中,古老铁索桥上,女人,孩子,三匹牲口,像一个古老的故事,无声无息走来,走过我们身旁,又无声无息走向峡谷对面大雪之后灰蒙蒙的大山。已是深夜,他们要走去哪儿?还能走到哪儿?樊斌一天的兴奋和激动荡然无存,又像灵魂被军魂紧紧扭住一样。洪峰和我,也像他,沉默不语,目送着古老故事,沉重前行……
冯牧先生1993年和1994年,两次从北京来大理。见到我的第一件事,就是吩咐我联系樊斌。每一次,冯牧都要找他见他非要同他相聚。樊斌1939年参加八路军,一边当卫生兵一边写作。1953年长篇小说《雪山英雄》获西南文艺检阅一等奖。195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,是共和国的首批会员。冯牧长他七岁,在部队和在文场都是他的领导。在冯牧身边,樊斌又锦心绣口,多数静默,偶尔添言。从冯牧看他的眼神我感觉到,即使樊斌不添言,冯牧也喜欢他少不了他。1995年9月5日,冯牧离开大理不到一年,在北京去世。九月末的一天,我去樊斌家里找他,目的只一个,想听他说冯牧。他委身对面的单人沙发里,头低垂,双手按在膝上,不发一语。很久,很久,才抬起头,目光灼灼: “一个军人!”这时,他,一头一脸,涔涔热汗。一腔热泪翻江倒海憋在心头憋的!从此他在我心头也有了定位:永远的军人!永远的作家!2012年10月27日,八十六岁的樊斌,亦随冯牧代表的万千战友而去。那是一支共和国任何时候都迫切需要的队伍!
我要评报 隐藏留言须知
2.大理时讯拥有管理笔名和留言的一切权力。
3.您在大理时讯留言板发表的言论,大理时讯有权在网站内转载或引用。
4.如您对管理有意见请向 留言板管理员 或 大理时讯网络中心 反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