泪　　力（一）

1998年4月15日张乃光兄赠我的散文集《秋天的湖》，一直在我书桌右侧极方便取阅的书架上。《秋天的湖》，如其名，一部如诗如画的美文。我喜欢！优雅的文字，缜密的结构，细腻精致的描写，含蓄贴切的表达，宅心仁厚的内省，恂恂悲悯的情怀，使文章格局和全书风貌：从容淡定，悃愊无华，婉约醇郁，篇幅精短而腹笥渊然。这些都是我心仪渴慕而又难以企及的。我的文字，常被没有安顿好的激情冲得稀里哗啦。《秋天的湖》两次触及我。一次描写，一次统叙。前者《姐姐》，后者《心灵的倾诉》。两篇佳作使我结识了另一种非同小可的力量：眼泪的力量——泪力！

乃光兄有一位善良、温蔼、贤淑、善解人意、处事细敏、长他十岁的大姐。这也是我渴慕一生而无法得到的。《姐姐》中，没用多少笔墨，便将大姐刻画得栩栩如生、跃然纸上。文章最后一段，姐姐得知乃光兄早需一双皮鞋而三次进店均不舍花钱购买，便带来两百元钱，附一短信，要弟弟去她指名的价廉物美的商店购鞋，但又担心弟弟再来一个三进而弃购，专写短信叮嘱：“钱勿作他用。”这件事我恰巧碰上。乃光兄接着写道：“我把大姐的信给一位作家朋友看了。这位平时男子汉气十足的汉子竟然眼圈一红，带着哭音说：‘我真羡慕你，再也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！’顿了顿又说：‘你要好好保留这信！’说罢转过身，大步离我而去，把我怔怔地丢在那里。我明白这位朋友话中的意思。他像我一样不久前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，所不同的他是个独子，在茫茫人海中他一定感到了孤独。望着漫天飞舞的落叶间他踽踽离去的身影，我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。我感到我真的比他幸运，我再一次想到了大姐。”乃光兄这段几近炉火纯青的描写，似乎多一字少一字都不行。

我的母亲，1992年6月10日去世。5岁成孤儿，30岁居孀，70岁重病，71岁离世。其间两次家破人亡。前次剩母亲一人，后次剩母亲和我。天灾，人祸，都过来，最后逃不出疾病。按照白族的殇悼文化，我也由“孤子”成了“孤哀子”。以前孤而不哀。事事由母亲爱着，疼着，罩着，遇风遇雨都温暖。这样过了半个世纪，突然，一个人裸身出去，细雨打在身上经常成雪霰冰凌，常会身冷心冷的透彻孤独！朋友姐姐的一个爱心条子都会让我忍着眼泪羡慕。母亲去世若许年，我一个人，不论身在何处，都会想着想着，泪流满面。一看见着蓝色大襟褂和黑布裤子、系黑色蓝边围裙、戴咖啡色毛线帽的老大妈，就要驻足寻觅母亲的影子。好些次，长途客车上，见类似装束的老太太远方走来，都要头伸出车窗观望。车过了，还要扭着头，望背影。母亲做的拿手好菜，手剁肉饼，走到哪儿，都要寻店问吃，没有就换店。一次杭州西子湖畔，店家也没有，试着求做，不料比我年长几岁的老板娘，竟欣然允诺。顿时高兴得仿佛有了知我疼我顺我的姐姐。按白族当下的殇悼乡俗，三年脱孝，还要莲池会念经，道士做道场。我晓得，我不会辛苦劳碌莲池会和道士，我头上看不见的孝布和身上看不见的孝衣，恐怕过完剩下的所有岁月，也脱不下来。乃光兄的《姐姐》，笃定了，活着一天，不读则罢，读则泪下。

我相信这样的话：凡是人的心灵，都有最柔软的地方。而心灵最柔软的地方，是需要有人不断亲切地点穴的。每一次点穴，都是记忆的皈依，真情的皈依，良知的皈依，人性的皈依。因皈依而引发的每一场眼泪，都是人心深处最渴求的温暖，都是滋润和抚慰心灵的春雨，都是一座真、善、美的连心桥，都是一次既爱他人也爱自己的真爱和大爱。一部美国电影有这么一句台词：“生命很脆弱，爱却不然！”其实，文学亦不然！凡进入文学的人和心灵，也会像爱一样久远，受永恒青睐。《姐姐》在我这儿近20年，生活中的大姐已年届八十，但在书中，则永远工容德貌，淑敏慧齐，丝毫不会老去。我呢，母亲去世已25年，只要翻开《秋天的湖》，一旦读到《姐姐》写我的那段文字，就会一下子皈依失母思母的情景，一任读一次淌一次的泪水，沉淀情感，温存生命，憬悟人生，萌发信念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