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车之美

闲翻唐诗宋词，无意中读到梅尧臣的《水轮吟》：“孤轮运寒水，无乃农者营。随流转自速，居高还复倾。利才畎浍间，功欲霖雨并。不学假混沌，亡机抱瓮罂。”尽管现在已经不事稼穑，但是有着20多年乡居生活的我，知道诗人在此所咏叹的“水轮”，应该是过去农村司空见惯却又极其贵重的一种农具——水车。别看它没有轮子可供行走，没有车厢能够驮物，可它却是美的化身，尤其是将力学原理和生产美学融合得天衣无缝。

水车的美首先体现在它的独特设计上。这种设计从外形上看尽管有点笨拙，移动起来也不是特别的方便，但是只要将其安放在沟渠之上或者塘塥之中，节奏协调地转动齿轮轴边的两个“拐手”，它那说不完的话，它那唱不完的歌，可以从乍暖还寒的早春，一直咿咿呀呀到硕果飘香的晚秋。水车的结构一般由水槽、木链、刮板、横轴、叶片等组成，少时最感兴趣的算是那环环相扣的木链与疏密有致的叶片，并且展开想象的翅膀，把它比喻作一条巨龙的脊椎，“赐”其外号为“龙骨水车”。“龙骨水车”的每节木链长度在10公分左右，节与节之间靠细长的木楔相连，因此转动起来可曲可直，转换自如，简直就是现代工业所用链条的“鼻祖”；而叶片与木链是浑然一体的，两个叶片之间则正好跟齿轮吻合，叶片有规则地转入水中，水便留在叶片之间，凭借人力的不断驱动，令人最为头疼的灌溉问题于是迎刃而解。父亲曾经为此打趣说：“都说龙王爷能够呼风唤雨，咱这水车才是真正的龙王爷！”

别看水车的设计十分精巧，但它毕竟是由树木制作而成，加上经过河水的浸泡，重量至少也有百来斤，因此搬运起来比较费力。不过这难不倒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父亲，只见他右手使劲一提，左手顺势一托，那三米见长的水车，不费吹灰之力就扛到了他的左肩之上，然后健步如飞地奔向田间地头；有时，父亲也会将水车从左肩换到右肩，那个轻挪的动作看似简单，却使我突然想起了乡村正月里的舞龙——龙灯分为草龙、纸龙、布龙、板凳龙等多种，一般由多人合作而成；父亲的独舞无疑是难度最大的，他的舞台是广阔无垠的田野，他的节奏是不能停止的脚步，他的观众是如饥似渴的稻禾，并且从家里到责任田的距离，走路至少需要20分钟——这20分钟最考验父亲的耐力，也最见证独舞的魅力。不过父亲每次都能交出令父老乡亲颔首赞许的答卷，同时在我的眼中，蓦地发现他才是我们家真正的龙王爷——能耐大着呢！

父亲的独舞令人赏心悦目，而与母亲的合作可谓天衣无缝。在江淮地区，水车多为手拉式（也有脚蹬式），拽动时需要两个人携手同心，精诚合作。父母亲多数分列在水车顶端的右侧与左侧，然后一人各握一柄竹拐，随着手臂的有规律运动，开始了前俯后仰、轻重缓急的双人舞蹈，父亲的身子在炙热的阳光下泛着古铜的色泽，母亲的腰板在河水的倒映中衬出婀娜的线条，而我们俨然就是滑溜溜的泥鳅，只管在水中尽情地嬉戏。有时，父亲会下田除草或者施肥，作为家中的长子，我会非常自觉地替代他的位置，与母亲一道，将这支双人舞蹈继续跳下去，只因我的力气太小，加上最初还没有完全掌握车水的诀窍，动作十分地蹩脚，身体特别地疲惫。母亲这时总会心疼地说上几句：“别在这逞能了，还是去好好念书吧，看你这小泥鳅可会跳过龙门！”

母亲的话语既是鼓励，也是鞭策，从不服输的我，趁着母亲休息的间隙，总会拿起左右竹拐，双脚前后交错，然后使劲地转动起来，那种自以为是的骄傲，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，可以用一个词语来加以形容：“乌龙摆水！”只是“摆水”的时间总是很短，“摆水”的姿态过于忸怩，惹得两个兄弟不时地开起玩笑：“那是乌龙摆水吗？简直就是泥鳅钻土！”我是不跟他们计较与生气的，因为受到“汗滴禾下土”的启迪，吟咏“水车终日鸣”的不易，我的眼中到处都是绿秧泛泛、飞燕翩翩、水田漫漫的唯美画面……

这画面，是农耕文化遗落在我心田的一颗明珠，一经想起，就格外熠熠生辉；那声音，是龙骨水车欸乃在我耳畔的一缕清音，一经听到，就格外舒缓熨帖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