抚摸心灵

三岁女儿幼儿园回来问她：“妈妈，我们班小朋友的妈妈说，她是她妈妈胳肢窝生出来，还有小朋友妈妈说她是从脚丫子生出来的，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呢？”她坦然回答：“从妈妈肚子里。”对三岁女儿，真。对读者，也真：“我的孩子来自于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”，“我从一个根本不想要孩子只想文学写作的女文青，变成了一个日思夜想期待受孕的小妇人”，“我骨子里头是反叛的怀疑的、桀骜不驯的。我向往真正的爱情，轰轰烈烈的爱情”。

1984年，27岁，她轰轰烈烈地爱上了一个人。共同的写作爱好让她和他在文学讲习班相处了几个月。见面第一眼就有电闪雷鸣之感。但问题非常严重：她已有未婚夫；而他，已婚，有孩子，尚在襁褓。他们的共同点是:她对未婚夫强烈不满意，他对妻子也强烈不满意。他们坠入巨浪滔天的爱河。立刻有人向组织报告，跟踪盯梢，领导找谈话，党团组织要求坦白交待，单位以除名加以警戒，作家协会整理材料，居委会进行监视，家人一哭二闹三上吊，父母介入生气生病。狂风巨浪一波高于一波，直到法院起诉，警方诱捕，他以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。记者抓到了大新闻，真名实姓跟进报道 ，社会舆论一片喧哗。一夜之间，她和他的大好前程被断送，优秀青年变成过街老鼠，人人喊打。她，忍泪含悲，昼夜写冤情印材料，层层申诉。天昏地暗，身败名裂，唯有相爱最初一刻发生的好感，似盛开的焰火，定格在永恒的瞬间。像一盏孤灯，温暖和照亮着三年的官司历程。艰苦卓绝的三年官司终于打赢。那一夜，他还留着粗糙的犯人光头，孤家寡人，站在一张简陋的行军床旁（这是他进监狱后被离婚剩下的唯一财产），深情地对她说：“嫁给我吧。”她还能说什么？唯有泪雨滂沱。他们一无所有地结婚了。借了老旧筒子楼的一间小房，煤烟熏黄的四壁刷上石灰，所有抽屉空空荡荡，唯装满清风明月。那一年是1987年，她三十岁。第二年，1988年1月19日，她生下女儿——亦池。

2004年6月20日。她47岁。又是一个热浪滚滚的日子！武汉的12万多名初中毕业生进入4005个考场，开始为期两天的中考。学子在考场紧张，父母、爷爷奶奶在场外紧张。场外人数是场内的2—3倍。她和女儿就在这几十万大军之中。她的婚姻已在去年暗中解体。只是在星期天临时装扮成正常家庭，在孩子回家的这天蒙哄孩子，为她维持和谐环境，以稳定中考军心。另一半拒绝参与女儿的中考。其他考生家家户户齐上阵。她要为父亲的缺席替他向女儿说好话：实在有急事出差，十分记挂但又怕打电话影响你，等等。亦池的中考成绩过了武汉市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。领女儿到苏州、上海旅游，一方面犒赏，一方面想找机会实话实说。她还在踌躇如何循序渐进，女儿告诉她：“我早就知道了。我上初中不久，无意间在书柜里看到了你们的协议书。一直不吭气是怕你们误解我不同意你们离婚。”语气一直安详自若。原来蒙哄女儿担心女儿，现在反成了女儿哄着他们，成全他们。以后，亦池顺利地考入大学。大学的最后一个暑假，译林出版社约她翻译一部美国小说。一年过去，大学毕业，亦池翻译的《致我离家出走的女儿》，也出版面世。亦池送一本给她，扉页题记：“送给我从未离家出走的妈妈。”夸赞她离婚后独自抚养女儿，经历着严峻的一切。“原来，生命里，能有孩子就是有福气！能够独立地亲自抚养孩子就是福气！”亦池的妈妈，著名作家池莉，这样感慨。

在《不敢与你同哭》的散文里，池莉还向张洁致意。几十年，她读张洁的作品，从《爱是不能忘记的》，到《方舟》，到《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》，每篇（部）作品都在中国文坛响动一阵。结合张洁单身妈妈，有恙在身，母亲去世，女儿远在国外的人生经历，池莉感佩：“一个新中国新时期的作家，作人能够做到这样，作文能够做到这样，也算勇敢得了不起了。”她写张洁的一段文字也在写她自己：“张洁悲情。张洁智慧。张洁尖刻。张洁率直。张洁真情似水。张洁浑身带刺。张洁像童话里的寒号鸟，除了用自己的喉咙啼叫还是用自己的喉咙啼叫。这种本真率直的嚎叫，功利和虚荣日渐淡漠，没有梦幻，世情被坦然正视。从心灵里流出来的心灵之血就是为了抚摸心灵。”今年，池莉60岁，张洁80岁。用真情留住岁月的作家，岁月也会留住她们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