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乡随俗,是中国文化的智慧,也是国人的一招生存之术。旅美华人很快学会美国人派对聚餐的风习:受邀各户都自带二至三个菜,加主人的主力菜肴,主客一起,围着琳琅满目、风味迥异、美不胜收的几桌子好菜,逆时针绕来绕去,顺时针转来转去,自助。厨余打包带走。今夜两户云南人家的四个菜:千张,蒸肉,煎乳扇,酸辣豆粉,地道滇味。齐先生一展厨艺,烹制了狮子头、醉虾、烧烤牛肉串、红烧板栗、生鱼片、清炖鸡汤六味佳肴。先生和沙姐在美生育的一子一女,女儿成家,儿子立业,也仿美国人,不与父母在一起。恰好十人十菜。餐厅的中国圆桌,桌沿人满,桌面菜满。今夜不玩自助。我和老妻已订下2017年1月7日的回国机票。先生和夫人特邀了云南同乡,共为我们践行。落座先生一侧,少不了要谈诗。尽管一个月前的第二次拜访,谈得已经够多。
齐先生交我六十多首诗,写作时间前前后后二十余年。古体诗白话诗,格律诗自由诗,传统诗朦胧诗,都有。诗心笃诚,诗风质朴,诗意厚重,诗思多元。《波城乞丐》:“半饥半饱无日闲,纸杯零碎百家钱。冬衣何禁严风斧,但见狗穿皮坎肩。”岂止“波城”波士顿,一路南行,纽约,费城,巴尔的摩,直至华盛顿,这样的乞丐屡见不鲜。诗人不惜用中华诗歌的千古忧愤,表明已经失常的贫富不公,在最富裕的国度也没停下脚步,煎熬着挑战着困扰着不安的世界和人类的良知。《母亲的爱》,写于2008年汶川大地震,一位母亲护婴牺牲。诗中:母亲向死神跪下:“带走我吧!只要不使女儿受伤。”死神毫不理会,仍肆无忌惮置母女于死地。他根本没想过母体下吮乳的女婴会逃脱他的魔爪。母亲想不到自己成了爱的天使,升上天堂。“报复我吧!用你的爱。”死神咆哮着。“可是母亲不能!——她的爱,/要留给女儿,留给故乡。”就这样,天崩地陷,人亡家破,死神寻衅,母亲都拒绝仇恨的绑架。母爱代表的普世之爱,在天堂在地狱,都一样伟大一样简单。《鲜花》,写于2015年巴黎连遭恐怖袭击:“父亲抱着儿子,为街头殉难者献花。/‘我们要搬家吗?爸爸。’/‘不,孩子,巴黎就是我们的家。’/‘坏人很凶,会向我们开枪,我怕。’/‘别怕,孩子,坏人有枪,我们有鲜花。’/‘花儿会保护我们吗?爸爸。’/‘是的,保护我们的,正是这些鲜花。’//鲜花的种子就这样播下……”诗人提醒我们:残暴的枪声中有天真的童语,无耻的杀戮中有成熟的镇定,孩子的每一个疑问都提振一次人类的信念,稚嫩脆弱的鲜花抚慰着我们这个星球的安宁与和平。
最玄美最才情最飘逸的,是几首朦胧诗。我觉得精美的诗作,都会有激发想象力、创造力、诗慧和诗性的诗名。齐先生却一律冠以《习作》。谈几次未果。我拟了诗名今夜临别带来。齐先生也在临别前说出了想法:“肖邦……常常把自己喜欢的曲子称为《练习曲》……”我想起肖邦那支没有献给乔治·桑而是献给伯爵夫人的名为《练习曲》的钢琴曲和齐先生挨着书房的钢琴琴室。其实不仅肖邦,与王维同代的李商隐,也把自己的多篇诗作冠名《无题》。我没有从更宽的视野,以音乐认识诗,和以诗识诗。有人问希腊哲学鼻祖泰勒斯“什么是最困难的事”,答“认识你自己”。有人问“什么是最容易的事”,答“给别人提建议”。意在讽刺世上自知之明者寥寥无几,好为人师者比比皆是。我收回代拟诗名的条子,握手齐先生。餐毕,辞行。先生展一横幅赠我,上篆“童年的河不会干涸”。“你散文中的这个句子成了我喜欢的诗,录下,篆好,送你。”粲然笑着,亲切而诚恳。转身举起一本新书,轻叩精装封面,说代表沙姐,将夫妇二人刚从伦敦购回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精选本,赠云南老乡喜爱诗歌的外孙女。送我们到门外,仍飘着细雨。与我紧握双手,还是不忘餐桌上未完结的书的话题,情深意切喃喃道:“……还要再读一遍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。那是我爱了一生的——诗!”
见面第一天,我和老妻,便随女儿、婿和外孙,随周围华人朋友,称齐先生“齐大哥”,称齐太太“沙姐”。有时我们三代人在一个场合同叫“齐大哥”、“齐大哥”,他都欣然允诺。大约他已习惯了美国人对父辈祖辈直呼其名。此刻,在波士顿冬季深夜的雨中,在行将飞绕半个地球遥遥分袂别离之时,我只想,就像我和他读王维那样,轻轻地,轻轻地,唤他一声:齐大哥——诗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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