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 一 种 畏 惧

“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，只为我出嫁了，就成了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。”这是杨绛先生103岁时，谈她和钱锺书一篇文章的开头。普通直白、不赘一词的家常话，像邻院奶奶对孙辈不咸不淡谈往事，又像母亲亲昵地数落了父亲后提及同父亲的婚姻，也像姐姐对钟爱的弟弟饶有兴致地讲一下自己，还有点像闺蜜间的互动。文章接着讲她如何成了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。钱家是旧式人家。钱锺书两个弟弟的婚姻都由父亲作主，职业也由父亲选择。父亲认为钱锺书的大毛病，是孩子气，没正经，应该娶一房严肃的媳妇，经常管制。杨家是新式人家。杨绛认为钱锺书的可贵之处，恰恰就是淘气和天真。作为妻子，她最大的功劳，就是要保全钱锺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。钱锺书是父亲一辈子担心的儿子。杨绛这个“洋盘媳妇”在钱家也不合适。日寇侵华，钱家这个大家庭挤居上海，两夫妻与全家同甘苦共患难，得到了公公婆婆的赞许。婆婆愿同他们住，杨绛便觉得是莫大的荣誉，值得吹个大牛。她做大学教授，中学校长，英语老师，为阔小姐补课，写剧本、散文、小说。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，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：不管耗去多少心力体力，都要保住钱锺书的天性，保全他的天真、淘气和痴气。如果她这样做了钱锺书承认婚姻美满，她的终身大事业就很成功！整篇文章，全是普通直白、平易平实的家常话。

两位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绕不开的旷世老人，就这样毫不起眼、普通寻常地讲述自己。是风暴中心的平静？是内敛、克制、压抑使然？是策划，谋略，作秀？是大人物面对公众必备的谦逊？似乎这些，都与两位老人无涉。原因，还得从根上找，从他俩所受的教育，去找。1935年8月13日，25岁的钱锺书和24岁的杨绛，完成清华学业，新婚刚一个月，便联袂赴英国牛津，留学两年。一则资料这样介绍：“900年历史的牛津大学，培育了7个国家的11位国王、47位诺贝尔奖获得者、13位总统和首相、12位圣人、86位大主教和18位红衣主教，影响着整个世界。有意思的是，牛津的官方宣传资料不是漫天飞舞，这所最古老大学举办的屈指可数的校庆都非常简单，对学术对真理的追求让她畏惧名利。”杨绛和钱锺书，如此校风加上传统文化的家学渊源，结构了中西文化资源的最佳配置。任何喧嚣、浮躁、矫饰、夸张、虚妄，自然而然，都会有天性和本能的规避。不仅这篇一千字左右的文章如此。他们所有著作的文风，所有文风酿成的文品，所有文品奠立起来的文格，都是这样！他们是中华文化翘楚，也是900年牛津校友的佼佼者。

秉持对学术对真理的追求而畏惧名利，两位老人相携相扶，度过一生。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先生辞世。87岁的杨绛老人，在一个人的孤独阒寂中，一如既往不多麻烦别人，将钱锺书几百万字遗稿，分门别类，整理成70多卷珍本，赶在她去世前一个月出版。自己写作整理出版了《我们仨》《走在人生边上》《杂忆与杂写》，口述了《听杨绛谈往事》。重点，仍然钱锺书。“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，只为我出嫁了，就成了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。”三句寻常至极的大白话，内蕴的，是顶天立地的洪荒之力，是穿越人生烟海和生死两界的深度和厚度。生命中的杨绛，即使一人，“走到人生的边缘上”，和钱锺书，依然 “梦境不同而情味总相似。往往我们两人从一个地方出来，他一晃眼不见了。我到处问询，无人理我。我或是来回寻找，走入一连串的死胡同，或独在昏暗的车站等车，等那末一班车，车也总不来。梦中凄凄惶惶，好像只要能找到他，就能一同回家。”

2016年5月25日，享年105岁的杨绛先生，找到睽别18载的钱锺书先生。两位赋予平常文字神奇生命的老人，手牵手，一同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