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了一生的文字（一）

人民文学出版社的《契诃夫小说选》（下册），购于1959年12月20日的夜晚。1958年初中毕业，即失学失业。沮丧，茫然，迷惘，惶惑。所居遵义子尹路新开一爿书店。冬天枯索，又无所事事，下午进店蹓跶，不期与此书邂逅。几幅插图已够别致，吸人眼球，想不到，文字更引人入胜。就坐在书店门槛读了起来。冬季日短，不知不觉，抬头街面已有暮色，晚饭时分早过，忙回家向母亲索钱。生怕别人把书购去，饭也不吃，再跑回书店，夜里将书购回。从此，安东·巴甫洛维奇·契诃夫的小说，进入我的生活。简洁的文字，传神的描写，忧郁的氛围，诗意的笔触，真情实感的人物和故事，像一道又一道暖意融融的温泉，温润我冷漠、干涸、郁闷、裂燥的心田。

其中《带小狗的女人》，讲了一个真挚动人而又找不到出口的爱情故事，一段不应该发生而恰恰发生了的矛盾纠结的真实生活。男女主人公因这爱情，这生活，认识、改变和升华了自己而又随时随地可能毁灭自己。契诃夫那惊人的天才，以十分精致十分细腻十分娴熟的人性描写，让我这个十六岁的少年，同两位主人公，真真切切地全身心地去感受：甜蜜和真诚，痛苦和无奈，挣扎和凄惶，迷茫和憧憬。男主人公四十多岁，女主人公三十来岁，而且不在中国在俄国，不在二十世纪在十九世纪。年龄，空间，时间，如此差异。但还是强烈地深深地触动了我。特别是经受了惶惑、痛苦、迷茫而感悟到的生活哲学和人生哲理。我用蓝笔红笔在字里行间，画了不少杠杠道道，还把最喜爱的一段话写上扉页。今天看来，是那时候，一个少年像发现真理一样激动得发颤的手迹：“只要人定神深思一下，就可以体会到人间万物实际上都是美丽的，只有在我们忘记生活最高尚的目标，忘记人类尊严的时候所想的和所做的事情才不美丽。”

小说中，两位主人公正在遭遇的，既是爱情生活的关口，也是人性中，人生中，面临失去目标和尊严的关口。在俄国，在中国，在任何国家，十九世纪，二十世纪，二十一世纪，甚至更远的世纪，人，都会遭遇。在以后几十年的人生中，阅读别人更阅读自己，发现和遇上这样的关口，契诃夫那段文字，都会撞上来。戴夹鼻眼镜、留有须髭、扎着领结、皱着眉头的契诃夫，都会老朋友一般通情达理、亲切委婉、善解人意、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面前。

过了27年，1985年10月21日，在下关购得《安·巴·契诃夫和他的时代》。契诃夫在谈到托尔斯泰、高尔基他们那一代文学巨匠的创作时，说道：“他们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，不过由于每一行文字都像浸透了汁水似的浸透了目标感，您除了看见目前生活的本来面目以外，还感觉到生活应当是什么样子。” “他们在往一个什么地方走去，而且召唤您也往那边走。您呢，不是凭头脑，而是凭整个身心。”契诃夫不无自信地说：“那些献身于研究生活的人是需要我的，就像天文学家需要星星一样。”我更理解了27年前我最热爱的那一段文字和那一篇小说。为什么需要文学？为什么需要作家？就因为，人，无论处在什么关口，都不能丢失目标和尊严，都需要认识生活的本来面目和认识自己，从而感觉生活应当是什么样子据以改变和升华自己。天文学家的星星在天空。优秀作家以优秀作品摘下的星星，不知不觉，在人的心灵，人的灵魂中。另一位俄罗斯作家爱伦堡说得好：“契诃夫温暖了我们每一个人，温暖了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。”

《带小狗的女人》问世近六十年，在苏联时代由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拍成同名电影。购得书不久就在遵义电影院的海报墙上看到电影海报。宽幅的整个画面，就是女主人公的特写。气质优雅，形态高贵，眼神痛苦、迷茫、忧郁、而又固执坚毅地远眺……。58年过去，那眼神还在我的记忆中，明晰如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