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念一杯茶

怀念一杯茶，怀念人在草木间、心在名利外的日子。

茶，让人想起一方山水，清明谷雨时节去乡下，渡水复渡水，过山复过山，柳暗花明处，村庄逶迤展开，田野平旷敞亮，鸡犬之声破空而来。那房屋前后，峰峦隐隐，水气氤氲，鹧鸪声中农事纷繁。一杯茶水里，才了蚕桑又插田。

茶，也让人想起一座城。天府之国的成都每天都在茶香中苏醒，即便抗战时期，人们言谈悠闲、捧杯在手，以致于诗人何其芳去那里时，写了首长诗———《成都，让我来把你摇醒》；而在苏州，早起的农人也喜欢喝茶，他们将农具撂在一边，扁担斜靠在茶桌上。有条扁担上还写了“徐土根”三个小字。诗人车前子认为，那字，比启功先生写得好。

茶，还会让人走向历史深处。宋朝的苏东坡，竹杖芒鞋，游于乡下，口渴寻茶，柴门轻启处，枣花落衣襟；明朝张宗子，少年纨绔，茶淫橘虐，晚年却破床碎几，折鼎病琴，布衣疏莨，常至断炊；清朝的沈三白，一壶天地小，满眼有情人，然而好景不长，爱妻早逝，心灰意冷，从此孤身江湖，萍飘浪走。小说《儒林外史》中，两个挑粪桶的男人，于夕阳西下之时相遇，一个拍着另一个肩头道：“兄弟，今日的货已经卖完，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茶，回来再到雨花台看落照。”正如文中杜慎卿所言：京陵菜佣酒保，都有六朝烟水气。南京，好地方啊。

胡兰成年轻时，并不知道自己将来当汉奸。仲春时节，他和乡下孩童一样，衣着土布青夹袄，赤足走过田埂。在记录故乡炒茶时他写道：“炒青叶子炒到三更天气，男女结伴去畈里邻家的地里偷豆，开得后门，就听到溪里水响，但见好大的月色，一田亩里都是露水瀼瀼的。”这样的文字，如果不是出自汉奸之手，该有多好！

有时，忍不住地去想一个人，当年，他和我们一起，琴棋书画诗酒花，清茗一杯向天涯。未料命运有变，他的官越当越大，终于与我们相忘于人世的江湖。再次读到他的信息时，是在铺天盖地的媒体上，此时的他，人已入囹圄，身心不自由。真想远行千里去问他，为何忘了当年那杯茶？

每次捧起茶杯，我还会想念自己的几个老友。朋友老余住在乡下，家境不太好，却死要面子。去他家时，我把车停在人家稠密处，而后慢慢步行。路上遇到锄地的、挑担的、打酒称肉的，向他们打听老余的近境，他们说，老余混得不赖，常有远方的朋友来看他。

这个冬天的傍晚，我喜欢坐在一杯雾腾腾的茶水里。朔风四起，雪后初晴，院中的梅花一朵朵炸开。抬头向远处看，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，正穿越软红数重烟火万家前来。那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