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园渺何处

碎砖断瓦掩埋了街道、胡同，也掩埋了砖屋、土墙，却无法埋掉浓浓的乡音乡情。麻婶那三间矮土屋里我吃过煮瓜干，黑伯那高大的青砖房里我喝过小米粥，村里的孩子全村养，全村的孩子一个姓。八十岁的老太太叫八岁的娃子“小爷爷”，村子的称呼不论年龄论辈分。

那口老井呢？养活了数代村民的那口老井呢？井水清甜，谁喝了都竖大拇指。寻觅老井，无影无踪。

生活了五十年的村庄，竟找不到我家旧址。村子站着时，闭着眼也能顺利地找到家。可村子倒下了，碎砖混在一起，哪还能分清谁的家。

是春联帮了我的大忙。春节时，每家每户的对联我都端祥，村里能提起毛笔的三五个，扫一眼字体我就能断定出自谁的手。谁家的对联什么词，谁家的对联什么字，我都记着。残砖断瓦觅残字，终于找到我家旧址。没错，是我家。断墙垛上二个字“传家”，原来完整的对联是“忠厚传家远，耕读继世长”，是老秀才二爷爷写的，二爷爷已九十五岁，那笔画颤栗老到，是我拖着纸他老人家写的。断墙里露出的钢筋网是我绑的，我的手工很笨拙，铁丝用得特别多。想把房子盖起来，百年不坏。于是下大本，钢筋选粗的，红砖选硬的，水泥选标号高的，为此欠下一屁股债。可房子只立了十几年，就轰然倒塌。“轰然”我没见，但似乎依稀能看到弥天的灰尘。备料一年，盖房一月，拆房子只是瞬间。

我确认了老槐树的地方。根据资料和老人们的传说推测，老槐树与村同龄，大约六七百年了，它像个老人，弯了腰。它的树干几抱粗，里面枯了，空了。昔日多少小伙伴们爬上了它的后背，它背着我们从不喊累。我在碎砖中找到了一段老树枝，上面刻着字，有“打倒小日本”的字样，老槐树上很多树枝都有这类字样，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们，看完打鬼子的电影，就在这树枝上刻字抒情。字是用自制的小刀刻上去的，年月流失，树枝增粗，笔划已长到一指宽。我收藏了这块树皮，它承载了我快乐的童年。我问过现代的孩子，他们都不会爬树了，上面的刻字他们根本没有发现。

村北的湾还是那个湾，填平它暂时得不到丁点利益，它无用而得以保全。湾水清澈如镜，垂柳正在梳头。五岁时在这湾里抓鱼的情景还历历在目，六岁时我在这湾里学会了游泳……

脚下瓦砾场———我曾经的村庄。我不知道这里将来要建工厂，还是复耕长出青青的禾苗。如果是复耕，那个湾也许还可以留用。

叽叽喳喳，人去鸟欢，一群喜鹊在碎砖间绅士般地散步。

平房时代终结了，几个村搬进一个社区楼群，村名也不用了，不用的东西哪有不消失的？

故园渺何处？

苍天无尽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