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早接触到这种名为洋芋的普通作物,是在那个常常闹腾饥荒的非常年代。
那年月,每到洋芋收获的季节,便有许多居住在山下的“坝区人”,用笨拙的羊皮口袋盛着他们在生产队里辛勤劳作整整一年的收获———洋芋,一茬接一茬地来到我们的寨子,偷偷地用洋芋来兑换苦荞、苞谷等一些能够聊以糊口充饥的杂粮。尽管寨子里的许多人家也不宽裕,还是会以俭省下来的一升两升杂粮,兑换上几斤洋芋,做个家常小菜尝尝新鲜。
当然,这种简单而又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易活动,都是在一种极其隐蔽的情况下进行的。那是一个越穷越革命,越穷越光荣的年代。即使是这种以洋芋换杂粮的原始交易,也是被明令禁止和打击的。如果不慎被那些“阶级斗争”那根弦绷得贼紧的社队干部或工作队员给察觉了,那是要被当作“投机倒把”,“复辟资本主义”的典型而受到严厉批判,甚至游街示众,劳改判刑的。
虽然那时我年纪尚幼,还不知道洋芋就是我们今天所叫的土豆或者马铃薯,但一颗稚嫩的童心,却已经朦胧地意识到:住在山下的“坝区人”也和我们这些贫寒的山里人一样,正在挨饿和受穷。要不,这些精明的“坝区人”是绝对不会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,偷偷地挑着分量不轻的洋芋,跋涉几百里曲折而陡峭的山路,到我们的寨子里来挨家挨户地兑换那几斤可怜的杂粮的。
此后不久,我们的寨子也开始一年接一年地闹开了饥荒,洋芋这种十分容易栽种,耐涝耐旱,寒热适宜,对土壤的肥瘦要求又不十分苛刻,且能够马马虎虎地填饱肚皮的山地作物,便开始在我们的寨子大量地推广栽培。可以说,是洋芋,这种极其普通的作物使我们的寨子,艰难但却平安地熬过了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。是洋芋,使我及像我一样贫困的娃崽们免去了逃荒讨饭的厄运。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,我对洋芋这种朴素而又廉价的小农经济作物,便有了一种非常直观但却又不失深刻的认识和理解。
现在,我们已经完全用不着再依赖洋芋来维持基本的温饱。它仅仅只是作为一种非常普通的时鲜蔬菜,偶尔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之上。随着粮食的充足和“菜篮子”的富余,已经很少有人还会在意像洋芋这样的小农经济作物的丰产或者歉收。不再会有人把洋芋当作粮食的一种,来认真地加以珍惜和看待。在我们日益丰饶日益肥润的物质生活里,它已经完全被当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。只有像我这种刻骨铭心地蒙受过洋芋的养育和恩泽的人,才会时不时怀想起它来,才会永远地把它当作一种非常实在、非常优秀的口粮,由衷地敬仰和深深地感激。
我时常在想,对于洋芋这种泥土一样质朴的,曾经帮助我们度过了许多个难耐的饥馑岁月的,厚道而又隐忍的普通作物,现在我们对它所抱持的这种态度,是不是过于冷淡和势利了呢?其实,只要你稍微留意一下洋芋这种看似平常甚至有些卑微的山地作物,就会惊异地发现,它具有泥土般朴素谦逊,不事喧哗的本分和平实。它们从来不会像其它的经济作物一样,把果实高高地悬挂在枝头,以炫耀自己的丰硕和富丽。他们也从不会像那些珍奇的作物,斤斤计较于土地的肥瘦和气候的寒热。它们总是把饱满的果实,深深地掩埋在泥土之中,并且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泥土般的散淡与平实。它们所具有的那种隐忍的品性,那种内敛的气质,那种谦虚厚道的高贵品德,常常让我联想到天空中那无私地普照着大地,滋润着万物的阳光。联想到那些默默地养育生命奉献众生的,所有被我们随意地统称为粮食的一切农作物。联想到脚下的土地那默默无闻地积蓄与消耗,以及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在土地上辛勤劳作的耕耘者。联想到他们深深地俯垂向大地的,汗落如雨的头颅。甚至还使我联想到了开垦的镢头,喘息着的耕牛,以及饥荒、战争、死亡等诸多关乎人类生存与发展的问题。因而,当我面对一颗平凡的洋芋时,我一样会产生一种由衷的,感恩的心情。感恩土地这种绵绵不绝的,深厚无私的赐予。感恩这种一直被我们亲切地称之为洋芋的,朴素而又诚恳的作物,所给予我们的奉献和牺牲。
洋芋,一个普通而卑微的物种。在我们完全能够吃饱喝足的年代,它总是常常被我们忽略,被我们漠视,被我们遗忘。而在遭受饥荒,食不果腹的岁月,我们又会常常情不自禁地怀想起它来。它深深地埋藏在朴素后面的那种仁厚的美德,与生俱来而又无从表述,毫不自知而又一目了然。我要赞美它们,并且祈求它们那种朴素的美德和平实的品行,能够沉浸我的一生,滋养我的一生。
我要评报 隐藏留言须知
2.大理时讯拥有管理笔名和留言的一切权力。
3.您在大理时讯留言板发表的言论,大理时讯有权在网站内转载或引用。
4.如您对管理有意见请向 留言板管理员 或 大理时讯网络中心 反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