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二岁北京出书,而且书入“名家汇”,而且《中华读书报》发了书评。一切皆意料之外。意外之喜需意中之人分享。决定携妻上路,去昆明与睽别二十多年的师友相聚。
冬阳如春阳煦煦。车窗外,山川后去,云天前来。遥想往事,情动处,不觉牵过妻手,轻握,轻捏。
云南电影厂要拍白族电影,询汤世杰大理何人常写乡土。汤一语答词,遂有了据我小说改编的电影《彩月和她的情人》。云南作协编红高原文学丛书,黄尧纳入《醒着的望夫云》,我才有国家少数民族文学奖。母亲诲我,是龙就要现爪。白族有太多龙的故事,知龙的路数:龙上天都要一棵弯腰树。白族人对改变命运,充满想象、期许和感激。
因散文《太阳鸟》而有了太阳鸟作家群。散文作者乔传藻老师,我们尊称“乔公”。任职文化局长后编《洱海》小报向乔公约稿,寄我《文人当官》一文。语重心长,引史说理,谆谆诫勉。每想云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乔公,厚望我这初中生留在他属意的文人谱系内,便油然而生透彻认识自己狠狠把控自己的警醒,平添自我救赎的内力。然不见乔公,已二十五载。
1957年在贵州遵义,便购下《生活的牧歌》。大学毕业生晓雪评论艾青诗作的千丈激情,将一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孩弄得激情万丈。纵然失怙之家一贫如洗,不时饔飧不继,但凡遇艾青著作,无论诗歌诗论,一概购置收藏。这牧歌,同晓雪以后的长诗《大黑天神》,成我心头两个座标。
也是1957年,因结识《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》,牢牢记住了王蒙。1991年,大理三月街民族节,下关文化馆盛邀王蒙。晓雪,黄尧,汤世杰同行。欢迎酒宴,一盘大理称为“生皮”的生猪肉摆到王蒙面前。王蒙第一次见生猪肉成肴入餐,第一次听说这佳肴是南诏大理国国菜,兴致勃勃,决心以身试菜,满脸爽笑,搞起诙谐:“豁出去啦!下海———”举箸向生皮投去,溅起一桌欢笑。三月大理,春光妩媚,卸任文化部长专意写作的王蒙,携妻带女,快活得可以!那晚我又醉酒。一肚子污秽,凌晨四点才开始吐泄。有人端盆来接,话音温暖:“等了一夜就等这一盆啰。”一看是黄尧,而且我身边只他一人。顿时,泪热双眼。
还有1994,1995,两次接待冯牧。第二次接待竟然是同冯牧的永别。
还有,不该早走的费嘉不能得见,但要见他妻女。
还有,吴然已约好一帮朋友相聚……
五味杂陈。思繁意切。昆明大理,也远,也近。
到昆明当天傍晚首见费嘉妻子方萍。隔日进汤世杰家。进家首探书房。房内四处,书少见,宣纸墨字堆得重重叠叠,满目汤氏书法。已觉奇诡,更奇是,从一珍藏处取一石章告我,此石本黄尧钟爱,章面七个铁线篆字,也黄尧手刻。他原喜四字:向晚雅静。黄尧说四字布局此石断面欠美,七字为宜。又是黄尧想出三字,联成:向晚雅静意自适。石蕴金属,下刀下力俱难。但黄尧,硬把那七位铁篆仙女,安排得形塑得出趣出新出美之后,方才连字带章,心安赠友。
那方图章,汤世杰郑重其事取出,又郑重其事藏回。他与我同庚,七十二岁。但对那颗石头,丝丝缕缕,竟有普希金、屠格涅夫笔下的初恋韵致。
而省作协超期服役的黄尧,这期间,外访老挝,内作协换届,仍然两次,同旧友新朋相聚。头发白尽,眉毛半白。双目依然,黑白分明。七十虚岁,也像也不像。
两人均有新著赠我。沉甸甸几册,厚重了分别岁月。
再去拜访晓雪老师。四楼整套居室,包括沙发扶手,均被书严严堆满。好奇再问,再看,再下到另一单元二楼。又一套完完整整的宽大居室,人不住,只住书。直面书城书海书的天地,不识字的妻,也随我喊出惊讶。说起因《生活的牧歌》名扬天下,八十岁的晓雪老师,蔼然打趣,嘿嘿笑道:“是臭名远扬……批了二十多年。”书架取下《李白诗读》,代去世15年的作者赵橹,签名赠我。赵橹,晓雪老师的二舅,白族作家和学者,也是一位燃情诗人。1955年胡风案蒙冤,也是二十多年。
如约赴吴然家。一套窄屋,一位贤妻,一脸孩子气的快乐笑容。吴然依然!将一生心血的五卷《吴然文集》馈我,每卷首页作者照,黑白,彩色,又五个不同的吴然!我都喜欢。五卷书,翻来翻去。
后领我与一帮朋友相聚。张昆华老师早来。聚会中他讲得最多的,是大理接待冯牧。
1957年,冯牧为共和国护下一批文学生力军,二十二年,1979年后,又将一批新时期的文学生力军交给共和国。但,这不是冯牧的全部!除了同行的当年军中部下张昆华,冯牧两次大理行,都千叮咛万嘱咐,一定要请到麻风山归来他当年没有护住的樊斌。还千方百计打通各方渠道,将断了音讯的当年警卫员找来身边。冯牧和他们在一起,无任何高下,一如既往:当年战友,生死弟兄。而我,一个他不可能知道的文学小卒,或鲁院求学,或编了一书请他作序,每到木樨地他家中拜访后辞行,下到楼梯尽头回望,冯牧,还站在门口挥手,微微笑着。
讲到接待中我对冯牧的尊爱,哪怕一件小事,八十岁的前辈,张昆华老师,都抬起右手,向我军礼。急得我一会军礼,一会鞠躬,还礼不迭,生怕在冯牧的事体上有什么失敬。冯牧去世二十年,我同张昆华老师也分别二十年,也昆明大理,共同怀念了冯牧二十年。
最后,终于得见乔传藻老师。教授的儒雅,儿童文学作家的童心,语重心长的谈吐,一一俱在,并赠我获冰心奖的经典乔著一册。
获书丰稔。老镜忘留大理家中。闭目揉眼,读读停停。好在昆明,冬窗晴丽,惜老助人,仍能勉力书案。
———我听到自己骨裂的声音。然而只要独行不辍,纵前方一片虚幻水景,腐气蒸腾,泥淖不能承足,仍呼出生生气息,给衰草以渴望。这是黄尧。
———徜徉山林,浪迹天涯。喜蓬窗夜启,看寒星如聚;忘客子作楚,欣烟水留人;读山川仁德,记行色葳蕤。这是汤世杰。
———诗人应该是社会的良知,民族的心灵。还未尽意,再手书杜诗,悬于壁上: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这是晓雪。
1982年民委创作讲习班,我就明白与他们的差距。三十三年过去,目睹差距更大。不免心敲小鼓:如此远途遥路,转眼七十三,还赶?鼓停。赶!
那就好自为之:且将冬暮作春晓,彩云不邀也游春。
闻人间有一金属直幅,上镌:一生心事问梅花。
将近六十年,我心中,也有一梅,也开在1957年。那“梅”:
姊姊妹妹中,她的爱情来得最迟。
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诱蝴蝶的时候,她却
把自己悄悄地许给了冬天的白雪。
轻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的。
她,笑得最晚,笑得最美丽。
若问春从何来?就从笑得最晚笑得最美丽的梅花那儿来。不管那梅花,已经谢去,或正在盛开。
我要评报 隐藏留言须知
2.大理时讯拥有管理笔名和留言的一切权力。
3.您在大理时讯留言板发表的言论,大理时讯有权在网站内转载或引用。
4.如您对管理有意见请向 留言板管理员 或 大理时讯网络中心 反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