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论是有月还是无月的夜晚,宁静都会按部就班地自洱海西岸那一大片名叫“洱海月”的湿地慢悠悠地聚合,然后又随着四布的夜幕,向着整个海西的村野田畴悄无声息地散漫开去。
在完全可以用“诗意地栖居”来形容的大理,我所感知到的这种宁静,是我长期在洱海湿地公园冥思静坐后的启悟。其实在整个海西,在每一个如普洱茶般矜持的夜晚,注定了,一定会有虫声、有蛐蛐、有瓦灰雀,甚至有老哼呼(猫头鹰)的叫声,在疏朗的原野,在洱海岸边的某个角落突然呈现。随着季节的变幻,还会有蛙鼓,有蝗虫,有蝈蝈的叫声呈现。在大理,蝈蝈好像一年四季都在歌唱,并不分什么季节,但蛙鼓只有初夏的季节才有。夜间的蛙鼓,尤甚,此起彼落,像在进行一场大赛。也有些声响,则只是偶尔。所谓偶尔,就是偶尔会有一只松鼠趁着夜色的掩护,在成片的柳林中小孩一样蹦跶,弄出的声响;偶尔会有一条蛇,爬过厚厚的落叶或腐草,发出的声响。甚至会有一只飞累了的拉磨虫,突然栖落到一片树叶上,发出的声响……我始终认为,这些声响,与都市中那种嘈杂的人籁,那种经由冰冷的金属,光,电,还有机械动力,无休止的欲望,包括梦呓,鼾声,诸如此类的声响,有着本质的不同。这些来自洱海西岸,来自大自然的,最原生态的声响。这些声响,原本就是宁静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,而且是充满活力的,让整个宁静能够活起来的声响。置身于这样的夜晚,最适宜做的一件事,就是倚着通红的炭火,煨茶。
煨茶能出禅思,能出顿悟,这是智者的境界,我至今依旧望尘莫及。我的煨茶,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,不外乎随机而已。我感觉这宁静中的煨茶,不必真就那么脱俗,那么庄重,那么道貌岸然。暮春时节的大理,夜风中常有馥郁花香散漫,然后便会有那么不经意的一缕两缕,肆意穿过半掩的门扉。夜阑如水,风清月白,此时的煨茶,花香茶香融合,未及品尝,斯人已醉!盛夏之夜的大理,炎热稍退,暮凉渐起,此时我煨茶以待远友,亦茶亦话,其乐融融。及至晚秋,蟋蟀在户,嫩寒袭人,这暖暖的茶,便温热了将冷的记忆,烘干了潮湿的心情,也是快事一桩。仲冬时节的大理,屋外朔风凛冽,室内疙兜火旺,老式的红铜汤壶冒着白色水汽,滚开的泉水发出嗤嗤清唱,而此时我的陋室之内,正好散坐的是倾心的挚友、情重的旧交,此刻的煨茶,便多了一份禅意的随便,多了一份人生的洒脱。
我年少时在一个名叫阿黑地的小山村做民办教师的时候,也喜欢煨茶,也喜欢在宁静的夜晚,就着火塘散发出的,隐隐约约的火光,扒拉出彤红的火碳,煨茶。偶有山民前来串门,也煨茶以待。但更多的时候,是一个人自煨,自饮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你得遵从心灵的指引,去想一些事情,想一些可以不想,但本应该想的事情。煨茶时间长了,便感觉这煨茶的心情,首要的还是闲散,先有了一颗闲散之心,才可以心平气静,意定神闲地去体会,去感悟,去透析尘世间的一些大物小事。想事情的时间长了,自然也就有了一些收获,一些启悟,一些闲散的文字。这些文字,有些是茶泡的,有些是水煮的,没什么大的境界,大的思想,就是一些关于人生,关于活着,关于善良,关于心灵,关于悲悯,甚至关于爱与恨,情与仇的一些小感小悟。与阳春白雪的文学艺术无关,与下里巴人的世俗生计有关。见诸报刊的篇什多了,便屡受好友及编辑敦促,遂结集出版,算是一个小结,也是对多年来于静夜之中煨茶煮茗的一个交待。
又是静夜,我所客居的大理下关,已经毫无知觉地笼罩在嘈杂的灯火与市声之中,好在我的居所离市中心较远,周遭视野疏朗,远处田园隐约,虽形式上那种铜壶煮水,砂罐煨茶的恬然与淡然已无可能,但我心依旧,尚可用思绪煨茶,用冥想煨茶,直到夜深人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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