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人,静悄悄写作几十年,静悄悄睽别人世,遗属蒐其所刊作品成书一册,静悄悄,几百本,搁置人间。这一连串的“静悄悄”,却让我静不下来。
他若在,又会说,何必!好多事,他都这样说我。语调低沉平缓,面容安宁平和,态度从容平静,于是,我顷刻平复,也“何必”起来。这一连串的“平”,摆平了他于我心的位置,他是兄长。
而初始识他,是四字,“删繁就简”。那时,他是搞农村工作的国家干部,我是农民。但已知我有点舞文弄墨。一次他打电话来村,我碰上。事说完本可平淡无奇结束,他却在“再见”之前,来一句文绉绉的“删繁就简”。好像意犹未尽。好像虽未谋面但已朋友会有不删繁就简的时候。好像料定我会感觉那四字插入公事公办的语境,会出诙谐、打趣、友好的味道。我记牢了我和他之间的这第一次通话,不期而至,是那个年代很稀少的很文化的国家干部与农民兄弟的平等。
以后我进银行,才知他也在银行工作过。而且也搞创作,很年轻就发了作品。而且也喜欢文场不待见的“小儿科”———儿童文学。于是,不删繁就简的日子,又不期而至。一天中午快下班,他拿着一个长长的塞得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找到我。说信错投他单位,他回家顺路送来。很感激他。但也难受和尴尬:又是退稿!又一次失败!他却把牛皮纸晃晃,静言道:“这份东西,我多。哪天去家瞧瞧。”
一天去了,他抱出一摞给我。那时我们都在海阔天空投稿。刊物停了,投报。刊物恢复,报纸刊物都投。那时的刊物报纸,每稿必退,而且必附退稿信:一纸措辞雷同得几乎一字不差,客气话都一分不少的印刷品。千篇一律中若有了意外,编辑另写了几字,或在稿纸上用铅笔留了几个记号,都认为是接近成功的信号。俩人便高兴万分,聚在一块,将稿子和退稿信,传阅、点评、说笑一翻。有次意外过大,谈笑过欢,他夫人探过头来,见桌上仍是誊写得工工整整折寄过的稿纸,笑道:“以为大作发表!原来还是退稿。”不管夫人究竟何意,他冲我挤挤眼,俩人更乐。
那时他住着老式民居的住所,一扇大窗面西。一年四季,春夏秋冬,下午都有阳光。两个年过而立的大龄文青,都是先上了班,抽空下午相聚。我们分享退稿、分享失败、不太在意成功多少失败多少的文学活动,就都在那间温暖的小屋里。
再以后,他的单位和我的单位都在大理古城,家仍然都在下关。午间时光便都由自己在古城安排。一天午饭时分,与他城街相遇,他笑约共餐,自然欣喜随往。进一岔街,再进一长长的有点暗黑的门道,才入店堂。鸡肉米线,加一鸡腿,一元钱的白酒分倒两盅。俩人共消费六元。他作东,丝毫没有七元八元的动静。餐毕约我去他单位午休。离开银行他没挪过窝,就一直在农工部门。在单位是毫无疑义的资深人士。进了单位,他开一间小会议室,两面墙下两排长椅。海聊一阵,有了倦意,他端来一摞报纸,分摆两边椅上,说,报纸比书,宽,软,好睡。于是,两人就躺在长长的硬硬的什么也没有的木头椅子上,以报作枕,相向而眠。
他很快睡去。我无法入睡,睁着眼睛看他。其时我们都已过知天命之年。但他,吃和睡,点点滴滴,依然像他年轻时候的下乡驻村。从“删繁就简”到大龄文青,再到今天的枕报而眠,几十年,乡村城市,文场职场,成功失败,逆境顺境,他一路走来,都一模一样。鼻梁高高的清癯面容,瘦削的身材,安详的睡态。
我想到这些年自己的变化。再无法安睡,轻轻起身,悄悄离去。回到我的单位,进我一个人的办公室,坐在那把对面经常有人听我作指示的椅子里,不能释怀。到底已经有了多久?我已经不再问自己,到底有几斤几两?找回自己,认识自己,的确是一件很容易忘却很容易丢开的事。幸好我身边,有这样一位兄长!
此后长长的日子,读书读到一些句子,会想到他,就摘下来。《汉乐府》中“水清石自见,石见何磊磊。”两句都是给他的。启功先生有一方古砚,其上铭文:“一拳之石取其坚,一勺之水取其净。”后面一句是给他的。年交九秩的文学大家王鼎钧,至今还记得母亲好多次说过:“清清白白就好。”慈母的言教,给他,也给我。
这个“他”,就是2003年便已往生的大理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原副主席,回族作家,杨水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