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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11月7
星期五 第259期

无言独上西楼

□ 本版撰文/作者 ○张焰铎 编辑:大理时讯编辑 2014 年 11 月 07 日 星期五 阅读:11

拙作《白族三老》刊出时,杨永新、张旭二老已经谢世,尚有一老李一夫健在。12年后,2014年9月7日,一夫老也随二老而去。三老走空,留下的空白,有春夏之后寂寞深院锁清秋之感。又觉得不该这样。又想从寂寞深院索回一点什么,留给自己,留给难解之情。

同是天涯沦落人
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一夫老复出不久,几位文友约他来我乡居的陋室晚餐。之前,便知他由大理县的无产阶级一把手沦为资产阶级右派,由革命者沦为反革命,屈辱二十多年。那天傍晚,清茶,淡饭,薄酒,话说了很多,就是不说过往,不说屈辱。暮晚送一夫老和文友出门,伴行到本主庙后面,视线投向起伏不平的原野,原野之后深黛得沉重的大山,一夫老浅浅一笑,轻轻对我说: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……”

看来他也知道了我的经历。八岁丧父,十五岁逐出校园。城市居民时,拉平车,打小工,糊火柴盒。当农民时,放羊,烧瓦,砍柴卖。沦落得还算可以。但无论如何,与县的一把手,父母官的大起大落,不可相提并论,不敢认“同”。况且,我与一夫老,还有二十多年的岁月相隔。

但一夫老肯定:“同”。后来,渐渐明白:人,跳出自己看自己,沦落再重,也轻描淡写;跳出自己看别人,沦落再轻,也重在心上;跳出自己,才会把自己还给人类。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之后,自然是“相逢何必曾相识。”

有的人,一句轻言,便会让你对他亲近一生。一夫老就这样。还有那一抹浅笑。

帅才 将才

时过境迁。上世纪九十年代,一把手的命运也落到我的头上。也算一个部门,一个系统。一夫老知我珍惜机遇,不会懈怠偷闲,如他复出时一样。虽在一地,仍不易会面。相见后,只想他比别人,多给几个“赞”。不料他却冷言:“要当帅才,不要当将才,不消事必躬亲,不必一把抓……”似乎还说了第二次……第三次……

因为是一夫老,心未芥蒂,但有涟漪。觉得他对“极端负责”不解,对“任劳任怨”不解,对“以身作则”不解,对“身先士卒”不解。直到数年后,读到下列文字,方醍醐灌顶,恍然大悟:

最高领袖的任务,是自居于无知,而以众人之所知为知;自处于无能,而以众人之所能为能;自安于无为,而以众人之所为为为……

又是数年,读到沈昌文著文自述办《读书》杂志成功的经验:“无能,无为,无我”。与上述文字如出一辙。沈昌文先生,堪称“帅才”中的大智者,实为凤毛麟角。

又一次感悟一夫老的深心,慧心,苦心。帅才将才,与乡科级何涉?一夫老,一而再,再而三,有耳提面命之意,但不深讲,更不放重话,对我的自悟自醒,厚蓄期许。三次之后不再提及。因为,他知道,一把手毛病,我一直没改,甚至还有加重。正如期望一样,他对我的失望,也深。之所以对我还一如既往,情如初识,大概不仅看到性格的缺陷,人性的弱点,还看到中国的千年脉藏。

随 缘

一夫老退休返归乡闾。每年中秋春节,都去看他。

任何时候,一身蓝色中山装,一双平底布鞋。村庄紧邻洱海,一头银发,硬硬实实,随海风披拂。居所的堂屋正中,一长形茶几,既无茶,也无茶具,倒有几摞书,横放斜摆。堂屋空空,虽不致家徒四壁,但绝无可盗可抢的财物。两扇大门,常年洞开,一任阳光和月光,伴扶镜读书的老人,于书堆中进进出出。阳光月光,书里书外,乡居读书、年届八十九十的一夫老,漫游人生已如遨游书海,随心随性,随情随景,万物皆备于我。而走出书屋,融入村巷里弄、树下田头,更是羁鸟旧林、池鱼故渊,乐享老子所言“复归于朴,复归于婴儿,复归于无极”的渺然天趣。

也歆羡,也略知一二,便问一夫老近读何书,果然,老人答:“《易经》,庄、老。”再问老人对万事万物有何感触,一夫老放情简言:“随缘。”“随”已感觉不少,但“缘”,却没想到。其实,一切的底色,皆嵌一个“缘”字。天地之缘,世事之缘,命途之缘。我与一夫老,就有情谊之缘。

每临大事,都想他。请他作顾问,作前辈,作学者,给智慧,给想法。每次,他都步行出村,走到城里,再搭公车,再步行到开会地点。会毕,依然步行搭车,步行回村,一概轻身简行。铅华洗尽,素面朝天,一夫老早把人生看作一段旅程,而自己,只是率性而为的出行者,来去自如的背包客。一次学术活动,途中跌跤,面额瘀青。没几天就学术大会,他便同瘀青的脸伤一道,登台发言。他知道大家对他的尊重和关心,想求一解。但他只讲学术,没有任何关于瘀伤的客气说明。人前人后,场合大小,都是一随缘旅者。

官到能贫乃是清

首次造访一夫老的乡宅,撞痛心扉的是清贫,撞击心灵的是悬挂堂屋正中,一夫老手书的中堂:“诗堪入画方称妙,官到能贫乃是清。”

几十年失修的老屋,土墙,泥院。室内地面也是泥地,无任何铺砌。为官数任数十年,居然与未脱贫的农家一致。久立低矮简陋的院门,心有悲戚,但悲戚中又生一股冲动: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!

之后曾想,再过几年,十几年,那小院会变,那中堂会换。但直到一夫老去世,小院依然,中堂依旧。再到杨永新老、张旭老的旧居,内外也无任何变化。是的,他们那一代读书人,杨永新们,张旭们,李一夫们,是真君子!一生坐言起行,把文字变成理念,把理念变成行动。他们,因清贫而简约,因纯粹而寂寥,因单一而专注,用学养、操守、人品、信念,给自己定位,让我们难以望其项背。我们与他们的差距,想缩短一寸、一分,都难!

“官到能贫乃是清”,退休时挂上,九十二岁去世也未取下。是一夫老自己的回首,是对到访亲友的警策,也是对当下世风,持续了三十二年的发言。

君子相交淡如水

《白族三老》一文,杨永新老,张旭老,无法看到。一夫老在世,也不知看到与否。十二年,我从未对他讲过,他也从未对我提起,之间如无此文。似乎从相识开始,便有一道潜规则:君子相交淡如水。仅止于水,不要任何的添加和附丽。三十多年过去,他由六旬长者到鲐背之年,我从中年步入古稀。到我退休,相见更少。偶尔会议见面,聚餐时,必端着酒杯找他,与他的酒杯轻碰,看他无言、浅笑。

酒仍有,杯,再也无法相碰。以后若梦中相逢,另一世界相遇,一夫老,依然浅笑,无言,便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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