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门坎

铁门坎是我家乡弥渡城东街少年当年最流行的一种游戏。那时傍晚降临，我们东街少年总是不约而同聚在后门外的铁链草地上，像到学校上学一般准时。随后以黑白手的形式组建两个比赛小组，吼一声黑白手———，齐刷刷，手背手掌同亮相，两个阵营宣告诞生，出手背的为一方，手掌的为另一方。再用包剪锤的方式决定选择权，赢的跳铁门坎，输的当铁门坎，席地而坐，叉开双腿，脚掌相连，围起一圈空地，空地是城，输家的腿是门坎，赢的这组少年进到城里，高高在上，不过，他们须跳过门坎出城，方算赢了一个回合，下面的铁门坎会在关键的一瞬间，一脚飞起将他击中。这样对方便输了，便交换角色，坐下当铁门坎。那时跳铁门坎跳得最好的当数疤豆，疤豆姓万，真名万强，疤豆是我们给他取的绰号，个把不高，却相当机灵，在一门准进，二门准出，三门准进不准出之后，双方神经高度紧张，他会双腿一纵，叉开在一个铁门坎面前，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，趁其不备，反身一跃，从另一道铁门坎飞出去，毛发无损。而跳铁门坎跳得最糟的当数张金碧，这个小分头总在飞身凌空之时，被下面冷不防一脚击中。

疤豆风头十足，他在哪个组，哪个组便是羸家。小分头张金碧却是一个倒霉蛋，他在哪组哪组便是输家，输得一夜都当铁门坎。有趣的是，疤豆和张金碧同住一道门里，疤豆家在前，张金碧家在后，按我们那儿的习俗，前者称堂，后者称屋。堂，有光亮的意思，可做客堂，也可做店铺。屋，则只有居住功能。两个少年虽住同一道门内，但人生轨迹除在跳铁门坎时有过交汇，往后便分叉了，各走各的道。疤豆没有考上初中，吃了些苦，但改革开放后，凭借家里的堂前优势，从小铺面起家，做到大铺面，从一家铺面，做到三家铺面。张金碧呢，考上初中，成为老三届，要命的是，别人当了三年知青便分到工作，他却当了八年知青才弄到个乡村教师的职位，其中原因非常复杂，他却说自己跳不出铁门坎。好在后面的生活也有亮色，娶妻生子，而且儿子很争气，考取省内名牌大学。入学时全家人都很高兴，毕业时却都愁眉不展，原因是工作难找，只能在昆明打工归入“漂族”。张老师心中透凉，暗叹：难道我张家世代跳不出铁门坎？

张老师退休那年，儿子在昆明漂不下去了，只能回老家弥渡城，唯一的收获是领回了一个女朋友，并告之父亲准备结婚，女方也是弥渡人，不过在距离县城很遥远的乡村。娶亲那天，山道多弯，婚车行驶缓慢，至使婚宴推迟了近两个小时，留下些许遗憾。疤豆也是在那段时间娶儿子媳妇，排场大得很，宾客中不仅有生意场上的朋友，还有几位政府官员，最抢眼的，是新娘子十分漂亮，白皮肤，栗色头发，像个外国妞。疤豆十分得意，感觉蓬荜生辉。

又过了几年，公元2014年春天，我与妻子参加了一个赴西藏的旅行团，我们坐大理发出的空调列车到昆明集结，车过祥云站，一下子上来了二十多个弥渡人，这是本旅行团的主力，我们只算客座。老乡见面分外亲，一下子认出几个当年的东街少年，其中有张金碧，也有疤豆。疤豆没有带夫人，说出来散散闷气，一路上话语不多，不过有一句话，却像祥林嫂那样叨唠过好几遍：人是三节草，不知那节好！张老师则另是一种状态，带着夫人，衣着光鲜时尚，神气十足。途中谈到往后的旅游计划，有的说到过西欧八国，有的说到过北欧五国，他却大言不渐地说，以前没有条件，往后，不管西欧北欧还是美国，你们都来约我，一听便知底气足，鸟枪换炮啦！

西藏旅游结束后，我与当年的东街少年重新接上缘，他们到下关常到我家闲玩，一位当年的东街少年告诉我，张老师跳出了铁门坎。

此话怎讲？

他家儿媳帮了大忙。

那个从遥远乡村娶来的媳妇？我猜。

对，其实人家还是有文化呢，在弥渡城转悠了几天，便寻着商机，全城第一家专卖婴儿用品的商店便开业了，加之服务态度又好，生意一炮走红，他那个学网络计算机的先生也屈尊转行来支持她，大学生创业获政策支持，他们不发都不可能，听说，还在下关城买了房子，准备开分店呢！

我恍然大悟，张金碧果然跳出了铁门坎。同时我也还获知，疤豆那个漂亮儿媳带给他家晦气，原因是她迷上打麻将，瘾大技术差，先输了三万，疤豆家替她还了债，说了她几句，还是和颜悦色，但儿媳被宠惯了，依然我行我素，后来又输了五万，这次疤豆发了脾气，但她只忍耐了半年，又旧病复发，输了十万，疤豆大吼一声，我家陷进铁门坎了！当天对儿子发了狠话：离婚！赌婆不出门，我老万家脱不开越陷越深的无底洞！

真是，各家有各家的铁门坎呵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