借 书

那个常来我家借书看的老头很快就和父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，为此曾让我深深地恼过父亲。

我自小爱好读书，然而在边僻贫穷的老家乡下，书在那时还算是稀罕物，而那时似乎识字的人并不多，但看书的人却不少，一有好书，人们竞相传阅。但正所谓“家财万贯不如藏书万卷”，一直以来，人们对书总十分爱惜，便也常常听到谁谁谁借书不还或是损毁书卷的诸多劣迹，很自然地就被记入民间的“征信档案”，直到如今很多年过去，还常常被人们说起，以至成积成怨，被人不齿。我就清晰地记得一次向邻家一位藏书丰富的退休老干部借书，因翻乱了他家的书橱，曾被他家人很不客气地数落过。

因多年在外读书，之后又一直教书，书便成了我打发寂寞时间的最好的工具，于是常常买书、淘书、要书，后来也因为自己常常写些东西，便也常被人送书，不大几年，便积下了满满一大架子的书，成为乡下农村一笔令人羡慕的精神财富。也因为自己一直的爱书习惯，便很不愿给人借书，而今身居城市，书却没法全带之而来，于是每每回家，看到被落满尘灰的书架，让人总是无比感叹。于是，在听到父亲给人借书的时候，我心中便有十二分地不快了。

那天回家，不知是因为自己起得太晚还是他来得太早，我正在洗脸，就听到门巷里一阵急促的狗吠声由远及近，接着大门被敲响了，父亲开了门便把他迎了进来，客客气气地安排坐下，递了烟泡了茶，然后就钻到我房间里取书，我一看，自然明白是什么回事，正要责问父亲，父亲却先开口了，说他专是为借我的书来的！

令我生气的却是母亲，一听便对老头更加地热情，脸上写满自豪的神色和骄傲的神情。父亲也知道我一向惜书如命的脾性，便悄声对我说：“老人家很讲信用，前几天刚借了你的武侠小说，看完就立即还回来了。现听到你又出了第二本，好几天前就给我约好了今天来借！”

正说着，母亲也出来了，跟着说现在看书的能有多少？人家七八十岁的年纪，还念着看你的书，又是本乡人，多大的好事。

说着就把书从父亲手中抽了过去，毕恭毕敬地送到老头手里，还极是大方的说道：“他印了很多，城里房子小，床头柜底全放满，您喜欢就放您那里吧！”

这书是我上周才给父亲带回来的，记得当时父亲一脸自豪样儿，拆掉塑封的时候还特别地小心，估摸到现今也就只他一个人看过。虽说我印的书也多，但每一本都是自己的血汗，再怎么难卖，也不至于到了逢人就送的地步吧！

正想说什么，老人就要告辞了，末了也不忘夸我几句，说我的小说写得如何如何好。老人文化不高，说话也朴素，几句话甚至还特别地生硬。我只得再不好说些什么。

几周后回家，也正是起床不久的时分，老头又来了，却是给父亲送还一大卷杂志，显然前久借去的书早已还回。两个老人坐下，很高兴地聊起我的书来，母亲同样对他特别地热情和敬重，于是老人的话也轻松得多了。看着他们健谈的样子，我突然对他有了十分的亲切和感激，父亲常年一人在家，很多时候，因为借书，他竟成父亲最好的朋友和闲伴，彼此打发了多少寂寞时光。我于是便也专门和他聊了一阵，询问了他的读书喜好和健康状况等等，他显然也很高兴，最后，却是语重心长和我说道：他是上年纪的人了，就似我小说写的那样，正是“赶在太阳落山以前”的时候，就想多读些书，据说现在出书都很困难，花费太多，我若是写好了，也不要管出版与否，全给他送去，一睹为快！

听他说完，我心中极是感激。其实这么多年的笔耕不辍，我当然知道自己那些所谓作品究竟是些什么，但见到他，却让我虚荣十足地感到，在老家乡下，还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在看我的书，并期待我的作品。他的信誉和不竭止的求知欲望，让我读出了生命的许多。

离家以前，我特意理好了一大堆书，告诉父亲下次他来，替我代之借阅。